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不信不思量 作者:唐酒卿 文案 云岐就像是大成最传奇的那颗星辰,在惊呼中仓促坠陨。玄云刀神成就了西云狂,却被废在禁地之中。 他亲手送花溪上神坛,教花溪忘却情痴只悟天道。 他却孤形枯槁在泥泞中,被相思折磨到血泪皆尽。 阿溪。 八十年尘世阻往,八十年苍陆长隔,八十年苦信思量。 我爱你在忘却。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岐,花溪 ┃ 配角: ┃ 其它:   ☆、章一 寒蝉惊处   “砰!”重物砸在泥潭里,溅迸起无数泥浆。   深色粗壮的水蚺们无声游近,汇集在泥泽中的血染色了它们的身躯。无数道滑腻冰凉的蚺身在靠近,甚至蹭过他被折断后毫无知觉的右手。   云岐在泥中,细微的喘息。   他快死了。被打断的右手怪异的弯曲,浑身的刀口血渍泥浆,将头发都污黏在了一起。除了水蚺们游动的声响,甚至要听不见他的喘息声。   八十三掌一百六十七刀。   云岐觉得自己内脏都要碎了。   他倦闭着眼,不管四周的危险。水蚺凑近他的身侧,腥味浓重的芯子扫在他颊上。他只闭着眼。   阿溪。   他肆意桀骜的眉间深深的皱起。   阿溪。   这个名字就是魔障。   阴郁的苍穹打起闷雷,豆大的雨水夹杂着冰珠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水蚺腥臭的口齿咬扯在他肩骨,锐利细密的牙像是钢针穿透在血肉中,剧痛让他寒颤。痛楚刺激醒了后脊上的冰蛊,蛊虫在皮肉中爬动,细密的薄冰覆上了双足。   云岐痛嘶一声,无数水蚺疯狂扑咬撕扯而来!   “云岐!”榻上的人失声翻起,摸向榻另一侧的手慌乱中打翻了榻侧小案上的瓷杯,清脆的迸溅碎声中,花溪冷汗满鬓,猛烈的喘着息。   窗未关,寒潮的湿风扑打进来,雨珠和冰珠砸击在窗上的声音清晰。   花溪手摸上额鬓,湿汗冷冽。   他又梦见他了。   在泥潭,在污泽,在极度地绝望中。   莫名的怒火冲涌上心口,花溪反手扫打翻小案。小案撞滚在地上,惊起寒夜中的巨大动静。他深深的皱眉,眼中的厌恶分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梦中人。掀被下了榻,他赤脚站在冰凉的地面,再一次告诉自己。   那个男人已经滚蛋了。那个人在灌给他一碗绝尘水后用最桀骜的眉眼嘲弄他的心思,用最绝然的姿势了断他的所有。   云岐!喉间的恨声生生卡碎在齿间。   守在门外的长廉略为迟疑的低声询问,“楼主,需要属下点灯吗?”   房门已经被推开,他向来波澜不惊的楼主大人散发披衣,赤足站在房前,皱眉倦色的看着他。   “长廉。”声音浓浓的疲累。“支伞。”   长廉不敢多言,打了伞跟在主子后边,看着主子赤脚踩进雨水中不禁倒吸了口气,慌忙的靠前,“夜寒雨冷,楼主……”   花溪皱眉扫了他一眼,让他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长廉垂头轻叹一声,也脱了鞋跟着主子踩进雨水中。冰寒的雨水漫过脚面,冷的他一个寒颤,再看前面的花溪,却像是无知无觉。   雨珠越砸越急,花溪心境越走越乱。他们花家人推演天算,悟却天道,无情无欲无痴念,最忌心烦气躁。   可今夜他毫无睡意。   转过长廊,顺着清湖的水榭一直走到湖中亭,胸口的怒恨渲和上雨水,倾砸在阑干上。他握紧阑干,沉沉地望着漆黑的夜。   长廉不敢出声,守在一旁,看见主子披衣而立,赤足茫然的模样,不禁垂下眼,又想起那个人——那个人。   亭檐下悬挂着一只檐玉马突然晃动作响。叮叮当当的,脆声讨喜。   花溪的目光落在那雕琢精细的玉马上。   叮当。   玉马晃动,一张俊朗桀骜的面容似乎还在那里,提着檐玉马的吊绳,屈指敲击玉马叮当,肆笑的看着他。   “叮当叮当,阿溪,我一想你它就响。”   叮当。   长廉忽然失声,“楼主!”   花溪抿着唇,冷然的看着指尖被玉马光滑的边缘割破的地方。他皱着眉,像是无感觉似的一遍遍摩挲在玉马上,指腹间的血珠顺着手掌凝滚下。   他摩挲着它,像是摩挲在那人的颊。   雨中有人匆忙的爬滚下轿,跪在亭外的水榭里颤声。“楼主,西疆急信!”   “什么?”   “玄云尊上云岐——暴毙!”   清脆的叮当声碎砸在雨中。   长廉砰的跪下身,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花溪清冷的眉眼无澜,面无表情,却掩不住瞬间惊退的脚步。   “再探。”他转向夜中,眼掩在了昏暗中,声音一字一字的森然,“我、不、信!”   那个男人强悍的像是神,被千万人奉为信仰,他会死,会暴毙——不,花溪不信!   “再探!”他的声音已经染上低哑,却森冷的出奇。“苍穹会灭,星辰会坠,甚至整个大成都会死,但是他不会!”   他不会。   也不准!      ☆、章二 梦里奈何   泥潭中一片狼藉。   云岐跛着一条腿,口中叼咬着草搓成的草绳,用肩膀做支力,拖拽着一条死了半响的水蚺。蚺身上鳞片破损,伤痕累累,血和着泥散发出古怪腥恶的味道,让四下窥探动静的其他水蚺不敢妄动。   他右手上覆缠着木枝,只能靠左手。左手手掌间咬痕穿透,血污糊上了泥和药草。他每拖一段都需停下调息,因为身上颤锁着的玄深铁链沉重繁多,他旧伤新伤数不胜数,根本快不起来。   把干掉的水蚺扔堆在一起,他蹲在靠近草岸的泥潭里,往嘴里送了个肉条。腥味的蚺肉坚韧,真是难吃又难咬,他嚼得很慢却很认真。   因为这几近半年的时间里他都是靠这个活下来的。这里连清水都没有,他只能等着雨天用自己捏烧的简陋土罐接上一点点,平日喝得几乎都是蚺血。   也幸亏这是玄云宗珍养的水蚺,他连血带肉的吃了半年,原先的刀口和掌伤都愈合了,除了右手的筋脉断得彻底难再痊愈,就连他身上的冰蛊都被遏制了几分。   就是玄深铁链无利能斩,把他像头兽一样的锁圈在这里。   在云岐看来,这半年比他前半生还要刺激。   真他妈的刺激,被自己嫡传弟子下了冰蛊打断筋骨上了锁链扔到禁地来喂水蚺,这太他妈的刺激了。   他舔了舔苦涩腥味的唇,索性倒躺在泥潭中。   “四十九,四十九,这他妈的什么烂地方,养得长虫都这么难缠。”他自言自语,对堆积水蚺肉的地方皱眉。“四十九条,这么多肉,全赏给你们自己好了,省的三天两头来烦老子。”   “连十六天不下雨,老天你也敢踩老子一脚?”   “老子当初怎么不去南域搞个禁地来养这些东西,天天供清水,天天让阿溪来……”   一直自言自语的人突然打住,一时间寂静下来。   他躺在泥泞中,肃然了痞气嚣张的脸,望着苍白的天幕发怔。   阿溪。   他伸手在空中虚虚地描画这个名字。   这是他残剩的、珍惜的、仅有的生望。他想见见他,哪怕被干掉都无所畏惧。   他在这里每日发疯的想见他。   “老子就是喜欢男人!”云岐突然喊扯出声,像是宣泄过去那些被深埋,被强克住的情绪和心思,他恶狠狠的指着天,“老子就他妈的是断袖!”   “天下算个屁,玄云宗算个屁,天算世家算个屁!屁!都是屁!老子就是看上了花溪,就是想上他!”   “天道命算是什么,你个王八蛋!”   “……老子后悔了!”   云岐喘着息,躺在泥泞中狠狠的砸溅起泥浆。眼中桀骜如狼的亮光逐渐黯淡下去,他手覆在眼上,在心底告诉自己。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是他板住花溪的脸灌下绝尘水,是他冷笑的说厌恶男人,是他亲手教会花溪情字的虚无和欺骗。   也是他亲自送他站上天道命数的神坛。   如今他在这里,狼狈枯槁的老去。   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来不及了。   他翻身埋住了脸,深深的疲倦。泥潭腥臭,他在其中,就像是过去深陷的命数和肩负,他从来没有逃脱过。   却如此结局和疲累。   沉沉的倦意席卷,云岐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任由睡去,再去梦里寻次当年。   ***   十二年前的水乡南域。   清润的石板桥随处点缀在碧色的溪河上,涟漪荡漾着南域的钟秀婉约。这里带着种含雅的矜持,在举手投足间向世人展示百年繁华的水乡名雅。   风过时家家檐下叮当,都悬挂着檐铁马,这种南域特有的平凡风铃。   一座酒楼面朝长街背靠碧河,里边正座无虚席,人人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说书名家郭先生的快语。   “哎呀各位客官,今儿日头明朗风和畅惠,正适听南域人杰的好时候。咱南域正临帝都,右联东地,左去西疆,可是整个大成正真的灵气地。正道是‘数波碧色痕无际’,真真是人杰地灵的宝乡。现在论咱大成风流,除了那西云狂的云岐小尊上,当数我南域天算世家花家的大公子。”郭先生眉飞色舞,“这花公子单名一个溪字,自幼神慧非凡天人之姿。花家那是天算世家,推演天命当时唯一,论起奇才命数,还得当属这位大公子。”   “花家寻常的弟子到弱冠之年方能推演天算得知天命,可这大公子了不得,年及十三就可独自开盘推演。嘿。”郭先生手中的惊木一拍,“这大公子每每开盘推演,几无不准,就是圣上都曾慕名拜访,这真当是‘奇世公子才斗天’,非凡嘞!”   这正说得唾沫横飞,满堂听得摇头晃脑无限神往,忽听那楼上一人肆声大笑。   郭先生一口没缓下来,憋红了脸,“客官笑什么!”   那楼上阑干,一腿曲踩栏的背刀男子醉眼遥指。“不好不好。”   “什么不好?”   “你不好!”   郭先生憋着气抖了抖胡子,“这,花家演算天命本就是名响大成,哪里不好了?”   “那你说,花家人都什么?”   “花家人都无情无欲无痴念。”   那男子摇头,丢抛开酒杯,半眯朗目,“无情无欲无痴念,这倒比玄云宗还像个神仙。不过。”他恶劣的掀唇肆笑,“老子不信。”   郭先生的胡子又抖了抖,“你这人!”话还没完,栏上的人已经凌空掠下,先生只觉得胡子被人轻拽扯起来,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直在面前。   “老子不信,所以要亲自去瞧瞧,瞧瞧这个花溪有没有这么神。”   紧接着先生周风一动,那人已经滑蹿到先生身后,拎着两坛好酒踏窗掠走。   郭先生的胡子这次抖到停不下来,憋红的脸快要哭出来,大嚎一声,“抓贼啊!”   酒楼里才惊醒的一阵兵荒马乱。   云岐出了酒楼,寻了处安静地喝了一坛酒后舒服睡到黄昏。另一坛酒被他用来和乞丐换衣裳,看着天色正好,他弹了弹乌黑的衣襟,肆然着眉眼直去花家。   “这么高。”他在花家的外院墙外敲了敲厚实的墙壁,“是他妈的防贼还是防鸟。”嘴里说着,身却已经顺着墙角凌踏掠起,稳稳当的过了墙头直翻倒进去,顺着茂密的花丛就往里潜去。   这时日近将落,云岐在偌大的花丛中摸索了半响,才找到路。顺着若隐若现的路往外走,却听见外边有人说话的动静。   “大哥……啊。”有人低低的啜泣,最后那个啊字实在是……叫的缠绵悱恻。   云岐轻轻拨开花簇,看见外边的情形。   花树繁复,低低层次的美感,中落一矮亭,亭外还有一石桌。本该是极为诗意的美景,现下云岐却在心底极不正经的打了个口哨。   淡色袍衫的挺拔公子正把另一个俊俏少年按在石桌上,做什么?云岐笑得痞气,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至少在他这里看去,就是不怀好意的事情。   天算世家啊,这么够劲?可比他玄云宗有趣多了。   “大哥。”被按的少年红了眼眶,含泪的小摸样格外楚楚。“我说的是真的!”   淡衫的公子没作声,手下撕他衣衫的动作更加狠,吓得他惊叫一声欲哭无泪。“大哥大哥!你别这样,这样舅舅看到可有我好受的。”   花溪被弟弟耍赖的把戏弄到没有耐性,清冷的眉眼无澜,手下的动作不停。他今日醒后寻不到自己的天命星盘,想就是幼弟偷去玩了,现下逮到人了哪那么容易再被骗过。他手上劲道一狠,衣衫破裂的声响清晰,他手跟着就顺下去,找弟弟怀中藏着的星盘。   那边云岐眉上一挑,眼中明亮灼灼。   什么撕衣近搏兄弟乱来的情节,太他妈的刺激了!   “啊!大哥!”少年突然哀嚎一声,抱住花溪的胳膊,哭丧着脸,“我给你,给你给你成不成!”   云岐轻挑的打了个口哨。这词说的,很猛啊。   花溪无澜的眉眼不动,只微微松了手,意示他速度。   少年先前被他揍得狠,抽抽嗒嗒的几下脱了自己的外衫,就往里衣去摸星盘。   花溪抱肩等着他。   哪知少年突然狡色一闪,人已侧翻个筋斗,滚蹿进花树的另一侧,不要命的撒腿就跑,“借我玩几天啊大哥!”   花溪眼中怒色,低骂了声混小子!   身后传来人看好戏的肆笑,还带着没收尽的轻挑。   “诶。”那人痞气的拔开花簇,看着他的目光桀骜而直接。“人都跑了啊公子。”那双明亮的朗目微微上扬起下颔,“您看我怎么样?”   花溪回首皱眉,看见云岐一身乞丐模样,眉间皱得更深了。“向善堂不在这里。”向善堂离这里距离着实不远,这个乞丐是怎么跑来的?   乞丐被他这么一问,才像想起什么,干笑的垂了目光,欣长结实的身形都刻意弯曲缩起。“啊,公子啊,小的迷路了,不然您给指个路?”   花溪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你是向善堂的人?”向善堂是花家专门设立给乞丐的。   “不是。”云岐弯着腰笑得殷勤。“小的是大公子身边的人。”   音落他就看见对面的淡衫公子古怪起目光,眉间皱的更深了。   “大公子身边的人?”   云岐察觉不妥,正想着怎么说,那公子已经笑似非笑的接下去。   “我没见过你。”   那个原本畏畏缩缩的乞丐突然抬头,又露出那双亮冽的眼,目光中的兴奋就像是狼遇见了兔子。花溪皱眉要退步躲开,那人已经怪叫着扑来,将他按压在身下,滚到在花簇中,在他眼前恶劣的笑。   “花家嘛,到还挺有趣。”对方放肆的手指捏在他颊边,手指的主人热情道:“小阿溪,久仰了!”   花溪无澜的脸上终于变色,他额角突突的跳,被捏的乌黑的颊边动了动,咬牙切齿。“滚、远、点!”   滚远点!   云岐终于光明正大的打出口哨,两只手一起揉捏在花溪清冷气质的脸上。   “再说一遍,太够味了!”      ☆、章三 方寸思量   花溪面无表情的瞪着身上人,无澜的语气再说一遍。“滚开。”   云岐像对待宠物似的拍拍他的头,“我是你表兄。”   “滚开!”   “长这么大了喂。”明明两个人相差不过三岁。   “……滚!”   “啊。”云岐终于俯下身看他,“瞧起来不太美妙,是因为我打搅到你们兄弟的情趣了吗?”他桀骜的眉嚣张的飞扬。“你弟弟看起来不太合适,如果因此让你感到不爽快,那我怎么样?”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句话了。这次云岐俯靠的近,近到花溪能清晰的看到他飞扬嚣张的俊脸和□□裸的侵略。   这家伙没说笑!   “不敢劳烦。”花溪咬牙道:“美丽的姑娘似乎更能让我冲动。”   云岐肆意的笑,拍了拍他的颊面。“换换口味没什么不好,或许你会更冲动呢。”   “我不想再说一遍。”   “真是清冷啊。”云岐像步步紧逼来的狼,“可是你让我很冲动。”他手掌意味不明的滑下在花溪身上,停在他腰侧。“试试?”   花溪看准时机撩脚踹向他腰腹,被云岐疾手握扣住。   “太凶了。”他摇头,“阿溪,你还真是没法玩笑啊。”说着松开花溪,拍拍肩上的花屑,站起身,伸出手掌。   “好罢,初次照面阿溪,我是你表兄,我是云岐。”   花溪漠然过他的手掌,拂开衣衫上的花屑,擦肩就要越过这个狂妄的疯子。   “诶。”他修长有力的手掌顿按在花溪的肩头,比花溪高出一个头的男子放肆的侧脸笑。“方才玩笑而已,你太当真了。”   你太当真了。   这句话像是反复的刺耳,在记忆中不断的翻滚伤人。   你太当真了!   “嘶。”云岐猛然睁开眼,梦境瞬间消融不见,腿骨上剧痛,一条巨蚺正拖拽着他往沼泽里去。   “混账。”他舔着唇,看向蚺的目光隐约有些阴戾的疯癫,怒色染上桀骜的眉间,“敢扰老子清梦,混账东西!”掌风惊动起浑身的锁链,他从泥中狼蹿扑起上身,左手狠厉的拍击在蚺身,眼中的疯癫之色愈渐浓厚。   “我杀了你!杀了你!”   背脊上的冰蛊瑟缩一下瞬间激醒,冰凉的冻麻感从脚下缓缓像条蛇往身上爬,剧痛和脑中要涨开的痛感,让他嘶声痛楚。   蚺身被他一掌打没进半只手掌,痛得哀声,粗尾拍扫横卷,云岐已经疯了,不躲不闪的一遍遍扯拽住它的鳞,痛的面容癫色。   眼前的景象恍惚,他逐渐疯癫的眼像是又回到被打断筋骨的那天。   爱徒云木给他说什么?   ——南域密函,花家易主,新主大婚!   花溪。   云岐松开已经半死不活的水蚺,痛苦的抱住头。   花溪!   你要娶谁?   冰蛊暴开的痛感席卷全身,他哀声喊出,痛苦的翻滚在泥泞中。惑人心神的过往还在一遍遍的重现折磨。   那张脸,那张清冷皱眉的脸。   “啊!”云岐撞着地面,额间的殷红顺流而下,眼前还在痛苦的重复。   那是   ——“师父。”跪在席下的弟子云木微微仰头看他。“弟子从南域回来,有南域密函。”   云岐抱着酒坛依靠在房窗上,“花家的?”   “是。”   他喝酒的动作顿了顿,半响才道了句,“念。”   “花家不日前已经易主,大公子花溪继位天命星盘。还有……”云木突然垂下脸,低声说,“溪大哥将大婚了。”   “……好。”窗上的人怔了半响,才缓缓饮酒,“好啊。天道命数,他当世第一,是该娶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姑娘是谁家的闺秀?”   云木不做声,只膝行往前了些。“师父。”他低低的唤。“弟子惭愧。”   “你小子惭愧什么。”云岐大笑的弹了弹酒坛,“又不是你娶妻。”   “师父,你再喝些酒吧。”云木仰起脸,一字一字的盯着他。“黄泉太冷,你须多喝些。”   什么意思,没等云岐问出口,脊骨上突然爬蹿上一只冰凉刺骨的虫子,它顺着脊骨钻进骨髓中,带出细密的薄冰和巨大的痛感一起卷席而上!   酒坛跌碎在地面。   云岐伸手要扣在窗栏,被云木轻轻拍开,整个人身直直的倒坠而下。三十丈的殿楼,他几乎是一瞬坠地。   “师父。”紧跟跃下的云木年轻的脸木然,反手拔出背后的长刀,“玄云尊上大抵都能活到两百余岁,百岁的年月实在太难熬,我等不及了。”   云岐剧痛炸开在脑中,浑身都要瑟缩在一起,他睁眼看着爱徒一步步走来,长刀划在火红的玉石板上,溅起刺耳的声响。   孽障!   掌风和刀锋划破肤,利划断他握刀的手。血色蔓延在玉石板间,剩下的是无尽折磨。   除了剧痛的翻滚,他仅剩的神识就是那张清冷皱眉的脸。   太久的痛苦,直至皮肉被划开的麻木。   云岐残喘的脸贴在玉石板,浸漫出的血粘稠腥恶,他瞋目猛烈地喘息,脑中竟然是反复的往昔。   往昔。   往昔。   云岐呜咽的咬住唇,彻底清醒在泽中。一切回想都是虚幻,他已经经历那些被圈禁在这里!   腥臭的泥和血糊沾在身上,他躺在其中,乱着一头的发,伤痕累累锁链遍身。桀骜的眉宇间被磨消的只有痛楚,他张了张唇,却生硬的笑起来。   笑声孤寒。   发开始一寸寸的灰白,他浑然不觉得躺在泥泞中,直至整头黑发变得灰白枯槁,云岐还在笑。   就这样罢。   半死不活的模样。   别再去想,也别再去扰。   爱人已经站在神坛,用世间最冷清的目光推演着天命无常。   玄云刀神已经死了。   现在他是云岐,枯槁苍老的囚徒云岐。   阿溪。   断我一世痴缠吧。   ☆、章四 算他几生   四十年,八十年,或是更多。   云岐已经记不清自己在禁地里被圈锁了多少年。他每日浑噩的活,现在就是水蚺也不再寻他麻烦。他呆在这里,脊骨上的冰蛊日益成长,每每发作都能让人丧失神智。   他就像是被困圈百年的兽,爪牙残伤,除了一点莫名的痴念,几乎像个死人。   他已经忘却了玄云三刀术,甚至忘却了如何握刀。生的麻木让他除了在冰蛊发作时,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感。   今夜又是难眠夜。   云岐翻坐起身,靠在草岸边。前几日才下过雨,泥潭里积水明堂,月光一照清晰的倒映出他的脸。   苍老白发,已经找不出一点玄云刀神睥睨纵世的桀骜和嚣张。   玄云心法本能延长年寿,停驻容颜,但他自从冰蛊上身后,苍老的极为快速。   看着心烦,云岐皱眉扫乱了一滩积水。   老天既不给他一个痛快,也不给他一个消遣。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就要疯了,像每次冰蛊发作那样的疯癫。   他妈的,从刀神到囚徒,从囚徒到老头,难道还要从老头到老疯子么?!   云岐烦躁的揉着发,脊骨上的冰蛊也跟着躁动,蜇疼了他。他索性翻身爬起,往沼泽边去。   沼泽深处有人提刃劈斩的风声。   那是他五年前收的小徒弟。五年前小姑娘阴差阳错滚掉下深谷禁地,遇见他。这丫头竟然是九氏长皇女,是整个大成堪称储君的九氏血脉。他才知道自己已被锁在这里几近八十年,外边的大成已经乱了,诸侯王们聚兵胁政,九皇都被逼到一夜暴毙。原本该助九氏一臂之力的玄云宗因为云木和中都祈灵王秦氏交好,反咬了九氏一口。   这怪不得谁。因为九氏和玄云宗的相持约定只有每任尊主才知晓,云木不过是个冒牌顶替的傻货,该给的传承都被云岐带到禁地里来了。   云岐有玄深铁链圈锁着,他出不去,可他妈这又怎么样呢?   他传给云木是玄云三刀术,可如今他教给九韶嫣的是九刀术!云木师从他多年,资质不过中上,可如今的九韶嫣是九氏嫡脉天资非凡,五年,五年时间他极尽一切手段和方法历练这个小徒弟。   九韶嫣的的确确没有让他失望。   三月握一刃,两年控三刃,五年时间正好可以驾驭五刃齐出,再给他这个小徒弟几年,九刃齐出的神迹一定能惊艳整个大成。   云木?   滚一边去吧!   “师父!”九韶嫣长刃一转,利落的收回腰间。她腰侧只挂了两把长刃,剩下的九螭短刃尽藏在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都是给敌人猛然的致命一击。   云岐翻坐在一处颇高的凸出岩石上,这里是玄深铁链正好能够的距离,也是他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他对九韶嫣招了招手,已经出落亭亭的姑娘几乎是一个点掠就跃蹿了上来。   “它又闹你了?”九韶嫣黛眉微挑,去看他脊骨上的冰蛊。   云岐轻轻拍开她的手,“别再用血喂这玩意,恶心。”   冰蛊让他迅速的老去也迅速虚弱下去,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九韶嫣一直用自己的帝家血来喂养着,压制了它不少时日。   九韶嫣噢了一声,坐在他身边,双手撑后,和他一起看方寸大小的星空。   “师父啊。”姑娘突然侧头看他,“我带师娘来陪你?”   音还未落,云岐的巴掌已经拍过去,她灵敏的侧身躲开。“干嘛啊你,这不是你天天念叨着,我心疼不行啊!”   “臭丫头。”云岐揉了把她的发,惹得姑娘呲牙咧嘴的叫唤。“知道你师娘是谁么,还敢这么说话。”   “阿溪诶——”九韶嫣学着他的语气,“是这个花溪吧?”   云岐踢了她一脚,“没大没小,老子的媳妇是你这么叫的吗!”   九韶嫣闲闲得躲开,摸出腰间的水罐子,“最近火气有点大啊师父,你不会真的成了老头子吧?我以前听说老人家火气太大对身子骨不太好。”   “老子老么?”云岐指着自己的脸,“老子这是沧桑!”   “噗——”才喝一口的东西全部喷出,九韶嫣忍不住对他比划出小拇指。这是师徒俩才懂的手势,意思是闭嘴吧蠢货!   云岐冷嗤一声,不再理会她。   九韶嫣撞了撞他的肩,月眸明亮。“给我说说,你和师娘怎么勾搭上的。”   “老子是断袖,他不幸栽在老子手里了,就这么轻松愉快又幸福。”   “不是吧师父,那你做梦还哭个屁啊。”   云岐顿了顿,不再做声。   九韶嫣不催促也不追问,只轻笑了几声,把手中他们自制的烈烧云递给他。   云岐接过来猛灌下去。   蚺血混合出来的酒苦涩又干烈,狠狠的划过咽喉,痛快又刺激。   “我想过师娘是个什么摸样。”   “说来听听。”   九韶嫣给他伸出手,一指一指的数,“俊、冷、傲、蠢。”   云岐被酒呛住,“怎么还有个蠢?”   九韶嫣哈哈笑的神采飞扬,拍在他肩头。“怎么不蠢,不然怎么栽您老人家手里了?”   云岐哼了一声,咽下酒,皱眉想了想。“其实他的确不聪明。”   “怎么说?”   “聪明就不会跟我。”   九韶嫣侧脸去看自家师父。云岐没看她,微仰向天幕的脸依稀能窥见当年的风姿神朗,他有些自嘲的笑。   “他妈的,不对。他没跟过我,是老子上了他。”云岐靠在坚硬冰凉的岩壁上,喝着难喝的酒,对他的小徒弟桀骜的扬扬下颔。   “就给你讲讲好了,省得一出去被混小子骗走。找不到老子这么好的也能凑合去估量着,我给你说,我是怎么上了他的——”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装成个乞丐翻进花家,却被花溪照面就认出。虽然云岐有点不屑,但没人能否认。   ——或许,照面那次的淡色袍衫就已经敛住了他的目光。   他索性由着玄云宗小尊上的名号,光明正大的赖在花家,或者说赖在花溪身边。   “咕噜。”烫手的糖炒栗子骨碌的撞进花溪的窗,滚在他的书案上。   花溪清冷的脸更冷了,深深皱起眉。   窗外的树桠上肆意坐姿的锦袍男子面容俊朗,一双桀骜如狼的眸子直勾勾的穿过一切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看去时轻挑的打了个口哨。   “早,阿溪。”   花溪抱肩靠在椅子上,泠泠的看着云岐不语。   云岐怀里抱着兜糖炒栗子,手上剥的灵巧,却都乖巧的抛钻进他自己嘴里。   “你要尝尝么?”   花溪皱着的眉根本不曾松开,对他冷哼一声。砰的关上了窗。   “喂!”云岐在外边喊了几声,抛来的板栗壳砰砰的撞在窗上响个不停。   吵死了!   花溪额角突突的跳,“长廉!”他恶狠狠的喊来近卫,“赶走他!”   一直缩在门边上的长廉哭丧着脸摆手,“小的打不过小尊上啊,您看着小的挨了那么多次揍的份上,把这活交给别人干吧。”   花溪指着长廉半响说不出话,只能泄愤似的踹翻椅子。   窗外的人声音又蹭进来,带着狷肆的调笑。“踹椅子做什么,我不是在这么。”   窗又被人狠狠推开,一只手拽扯在云岐襟口。   “你可以再滚远点!”   “那可不成。”云岐痞气的眯眼看天色,摊开手,“你是老子的表弟啊,你们花家人怎么说的来着——噢,要我一步不离的好好照顾你。”   “只要你滚远点,我就哪里都好。”   “真的吗。”他忽然凑近脸,几乎要亲在花溪脸上,暧昧又轻挑。“那我就哪里都不好了。小阿溪,你这么怕老子?”   花溪气到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你啊,云岐虽然没说出来,放肆又桀骜的目光却看得人侵略十足。“欸,天色这么好,花开的这么美,你不是想揍我吧?”   “打你就滚开!”花溪一拳挥去,被他反掌顺势握在掌心。   “算了,打了我也勉强原谅你。别滚来滚去的阿溪,你不知道男人只滚床榻么?”   “你们玄云宗的人都这么没脸没皮么!”   “其他人我不知道啊。”云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肆然笑开。“不过我就是这样。”   这个流氓!   都说这个小尊上是从西疆街头捡回去的,一身痞气桀骜难驯,除了老尊上,整个玄云宗乃至整个大成都无人能压得住他。   “好了大公子。”云岐松开他,抱肩靠回树杆上。“你乖一点,老子也是被宗里的长老们唠叨了无数遍才来这儿看你的。近卫这种称呼,真他妈的难听。”   花溪看着他别开眼,带着极度的不耐和烦倦。向来心平气和冷静无欲的大公子额角又突突的跳起来,他强忍住怒火,不冷不淡的道了声,“那就劳烦小尊上了!”说罢关上窗转身就走。   长廉暗自对这个小尊上比出拇指。大人物啊,这才不到半个月,就让咱家大公子几乎天天变色!   云岐对着紧闭的窗摸了摸鼻尖,嗤了一声,翻身回树桠上继续剥着他的糖炒栗子。   他妈的!   要不是老头子拿刀砍着他,谁稀罕来!   板栗壳簌簌的掉下树。   云岐盘腿在树上,从怀中摸出块白腻光泽的玉壁。他嘴里叼把雕刀,指间也夹上刀,对着玉开始比划。   老头子说什么来着,刀法不能耽搁。   他雕玉用的也是刀法,不算偷懒误修为吧?   雕个什么好?他叼着刀眯着眼四下环顾,目光停下房檐下悬挂的檐铁马。   就它了。      ☆、章五 思量不信   转眼日暮时。   “公子,都过了用晚膳的时候了,咱这,真的不叫小尊上用膳啊?”长廉伸着脖子望了眼窗外树桠上的人影,再一次询问自家主子。   花溪清冷的眼扫过他,长廉老实的眨眨眼,收回目光。   没过半响,长廉忽然用力嗅了嗅,纳闷道:“公子,您闻见没?好香啊这味儿。”他顺着香味走到窗前,对窗外树桠上的人打了个鞠,“小尊上,这是?”   云岐眼都不抬,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没瞧见老子在烤肉么?”   “小的嗅这味就知道您的手艺了不得!”长廉往外探了探,正想看清楚些,突然被一人一把拽开。花溪强压怒火的声音磨出牙间。   “你,这是在烤什么?!”   云岐盯着他,极其魅惑的舔舐指尖的肉渍,“你猜。”   花溪再三告诉自己他是玄云宗的人,才忍下拿墨砚砸翻他的冲动。   “长廉。”花溪皱眉厉声,“昭雪呢?”   长廉赶忙转身在房里寻那只叫做昭雪的灵鸽,找了一圈又转回窗前,尴尬的冲花溪傻笑。“……您……咱换只鸽子养吧?”   我勒个娘!昭雪呢?这不就在窗外吗!   云岐拈了片羽,吹向花溪。“找什么,找它么?”他眯着眼咂咂嘴,“味道不怎样啊,到底是凡俗之地的土鸽子,可没玄云山里的有味。”   花溪咬咬牙。云岐来了不过半月,他院中的珍禽稀草几乎没有能逃生的。清冷的面上努力平澜。“云岐表兄,咱们来叙叙旧。”   云岐随手丢掉鸽骨头,凑近几分。“来了,想叙什么呢表弟?”   音还未落,拳风扑面打来,动作迅猛的完全不像是花大公子。   “诶——”云岐向后倒身,拳头停在他鼻尖。“一只鸽子而已,你要我赔你啊。”   “不必了。”花溪冷声道,“就这么赔!”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拿过墨砚直直扣过去。   “——他妈的!”上好黏稠的南域墨劈头盖脸的泻了满脸,云岐眸子肆亮的像匹狼。他指尖抹过颊面的墨汁,盯着花溪竟然笑起来。   “老子还以为你要文雅秀气到什么时候,砸墨砚算什么。”他凑近脸,眉间狷狂不羁。“老子要是上了你,你难道还拿墨缸砸我么?”   这个混账!花溪还没骂出口,前襟就被他狠力的拽下,整个人倾栽出窗口,滑坠向下边茂密的花树草丛。   长廉趴在窗上就准备跳,看见云岐的身影又生生没敢继续,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子被拽进繁茂的花树丛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岐毫不客气的拽拎着花溪的襟口,自空中纵身跃起,转身将花溪狠力的撞按在树杆上,力道大的震下了簌簌的树叶。   “砸老子,嗯?”云岐贴近的脸邪气痞匪。   花溪就是再能忍得好脾气,也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挑衅搞到爆发,他清冷的神情终于变了,冷嗤一声,仰起下颌冷然的盯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云岐。“刚砸完还没长记性么。”   云岐轻挑地吹了声哨,“叫的这么好听,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滚、远、点!”   花溪抬腿就朝云岐双腿间撞,被反应敏捷的人长腿一夹,倾身狠压在树杆上。   “这么狠。”云岐伸手去板他别开的脸,被他趁机狠狠的咬住,倒吸一口气,气极反笑。“做得好,能再温柔点舔么?”音还未落,拳头已经照脸砸下来,云岐贴的近,措不及防的被狠砸在脸上。   花溪松开咬住他的口,皱眉冷然,“够了么?”   云岐狷肆俊朗的脸上竟然还笑意不减,眼中却危险的爆开逼人的气势。   “够?还欠得多呢!”他手掌猛然拽扯起花溪的发,迫使花溪瞬间仰头,然后他嗤笑一声毫不犹豫的覆压而下。   这不算是吻,因为花溪觉得自己唇都被咬出血了,血腥蹿在口齿间,云岐狷野地拽着他,像只肆怒桀骜的狼。   妈的!   花溪瞪着眼,什么清冷,什么贵公子,什么天命传人,在这个瞬间都他妈是屁啊!他恨不得踹死这个混账!   猛然松开他,云岐退开一步,喘息着扯了扯被他死拽勒住的襟口,隐约中露出里边的锁骨,扯唇肆笑的模样竟有说不出的味道。   “觉得烦就让你们花家早点毁约,老子呆在这里都快闲出淡了。若是办不到就给老子好好讲话,他们捧着你是想知道天劫命数,可是老子不怕。”云岐挑眉桀骜,“老子就是天命,还怕你算得劫数么。”   说完用手指抹了把已经滑进颈间的墨,盯着花溪扯扯唇角,转身踹开花枝,走出去了。   花溪恢复冷然的眉间深深皱起,摸在唇边一时间有些微微的怔神,指尖突然感觉有些湿黏,他抬起指尖,看见浓黑的墨,清冷瞬间消散。   “你他妈的——云岐!”   已经晃荡在长廊里的云岐脱了外衫,搭在肩头轻轻吹了声口哨。原本满手的墨汁已经擦在某人脸上擦蹭得差不多了,他顺手折了枝伸进廊间的花枝,叼在唇间。   心情真他妈的好愉悦呢!   往后的几个月的时日里,一个人关窗推演,一个人闲卧树桠,再没有讲过一句话。   偶尔长廉会暗自嘀咕,这两位爷是怎么着了,不见面就不见面呗,隔了个窗两个人都发什么呆?啧,就像落魄书生和深闺小姐,隔着扇窗脉脉情深。   呸!   他偷偷扇了自己几巴掌。想什么呢,公子和小尊上都是男儿,又不是断袖,说什么脉脉情深!   极快地又到月末,玄云宗差了人来看云岐,顺便请花溪来算算小尊上的命途。   长廉觉得主子那么讨厌小尊上,怎么着也会摆个下马威给玄云宗,怎料花溪收到帖子后一个人坐在窗前的书案边发了会呆,竟应了。   时候定在夜里,晚上两边家族长辈使劲在酒席上夸赞对方家的小子,说得云岐和花溪几乎辨不出来夸得人是自己。   云岐觉得着情形,简直和他妈的会亲似的。他这么想着,去夹席上的蒸荷糕,怎料另一双筷子也挑了这块,两双竹筷子清脆的撞在一起。   花溪皱眉看着他。   云岐无所谓的转开筷子,去夹另一块。   筷子照旧撞在一起。   这下云岐笑了,又是那种桀骜邪痞的笑,看着花溪的目光就是在说。   嘿,一人一半呢还是一人一口?   花溪面无表情。   云岐忽然舔舔唇,冲他暧昧的做口型。   不说话,那就是我喂你的意思?   两方长辈还在一个劲的猛夸,云岐以为照花溪的性子肯定瞥他一眼再不碰这盘糕点,却不想,对面的花溪扯出个极浅极微小的笑。   仅仅是一瞬间,已经够云岐直了目光。   筷间的蒸糕被花溪接走,送进口中。云岐却满脑子的还在想他方才一瞬间的那个笑。   你见过最清寒的竹历经千年孤楚在最澄澈的月光中开花么?   这个比喻有点俗。   但是云岐是真的,真的移不开目光。直到花溪吃完糕抬头看他,他才有些仓促的别开脸,耳颈间都有些绯色。   他妈的。他骂自己。又不是开过荤的毛头小子了,因为一个笑脸红个屁!想完他又有些懊恼的抓了抓发,脸上的颜色更见丰富生动。   花溪就像是没发什么过什么似的,满席的菜他都挑拣着尝了一遍。在一旁伺候的长廉见鬼一样的瞪直目光,没人比他清楚自家主子嘴巴有多挑。   席后稍作休息,花家人不敢让玄云宗的长老们等待,看着时候差不多了,立刻清台摆镜。十几面铜镜由人捧扶,月光聚集交汇在台案上,台案上摆置花溪的天命星盘,暗纹的日月雕纹被灌上月光,点燃得光亮就是天幕星辰的走向。   净手后的花溪更加漠然。   “手。”他瞥了云岐一眼。   云岐老实的递过手,在和他靠近的瞬间道了句,“老子不怕这个。”所以你不必太费尽心神的去推演到吐血。   花溪没理会他,一手手指抚描在云岐掌心的纹路,一手点划在星盘。   月光开始随着他的指尖移动,就像未来属于云岐的星辰走动。   云岐觉得掌心上的指尖冰凉,不像姑娘家的玉白娇嫩,是修长干净。指尖划动在掌心纹路,云岐垂下眼静静俯看他,清冷俊逸的侧脸,一如既往的皱着眉。   他在皱眉,云岐却生出些愉悦的意思。   “不怕天命,你怕什么。”花溪和脸一样清冷的声音惊醒云岐。   云岐桀骜的挑眉。“我向来不写怕字。”   “天道命途,星宿参生。云岐,你深藏的害怕是什么。”   “无所谓生。我没有害怕。”   “你在说谎。”花溪第一次肃然的、认真的、平静的抬眼看着云岐。   云岐眼中的轻挑缓缓散尽。“你不是能算尽命数么,怎么,算不到我深心里藏着什么?”   “对。”花溪收回手,有些怪异的看着他。“你真的是人吗?”   云岐方才的肃然像是人看错的瞬间,他一把揽过花溪的肩,哥俩好的模样冲不远处的因为月光突然停止而惊疑的长辈们挥手。“虚长老,老子今晚不想算了。”又凑近花溪耳边低低的道:“如果老子不是人,第一吃掉的就是你。像吃肉一样,连骨头都咬碎。”   花溪抽搐了下嘴角。   “天道无常,命数自有定时。违背常伦揣测星辰,阿溪,你们花家人这真是玩命的使命。”云岐捏了捏他肩骨。“不必再给我算了。我无谓,也无惧。”   花溪侧眼看他。   这个男人叫做云岐。   是他过去多少年里,见过的唯一一个,无惧天道命数,不要星辰揣测,甚至不怕世事苍穹的男人。   云岐相信他背负的刀会斩尽世间劫数。   命途?   他拍了拍花溪的肩,不羁的笑了笑。   “让这些玩命的推演滚远点,如今老子是你的近卫,就是命劫深重,也没人能动你分毫。”   ☆、章六 故往命劫   一个原本势在必得的结果因为主角的扫场而永远成为秘密。   云岐的命途在这一夜彻底的成为秘密。   没人能说什么。   后半夜花溪没能回房休憩,云岐几乎是拽着他一路奔疾,最后寻了处繁茂的花树带着他上了树。枝桠上藏了些酒,云岐拍开了封,扔给他。   “你行么,花家上下把你看守得像个宝,喝过酒吗?”   花溪额角又熟悉的突跳起来,面色无澜。“你想得太过了。”   “那还忸怩什么。”云岐和他撞了撞坛,灌饮一口,舒畅的呼出气。“美酒当比美人还难得,今夜你得陪我喝。”   “我欠你钱财么?”花溪放松下筋骨,和他并肩靠坐在树杆上。   “不愿意喝就还我。你不欠我,我欠你的就难算了。”   花溪默了默,还是没有再提起那日的吻。   “不过我们扯平了。”云岐敲了敲酒坛,对他笑得狡黠,伸手扒开茂密的花枝,露出外边的景色。   花溪顺着他的手往外瞧去,看见那一片景,也难得怔住了。   皎洁的月钩挂在瑰紫的繁花枝头,清辉银泻,星点的莹光灯笼缓缓晃荡升往星空,檐玉马的清脆声叮当叮当的响。   “喂。”云岐凑近他耳边。“我在道歉。”   花溪无澜的眉眼扫向他,“嗯?”   “那天占了你的便宜,老子的错。”他有些不自然,“请你喝酒又看美景,我们抵消了吧?”   花溪轻嗤一声。   云岐直接一把揽住他肩头,撞了撞,“男人一点!”   花溪皱眉推他,“走开,你做什么!”   云岐被他推的恼,一把将人按压在树杆上,眉间桀骜。“都说了老子在道歉!”   “……老子不接受!”   “你——”云岐瞪大眼,“老子?花溪你再来一遍?老子?!”   谁他妈的教会阿溪爆粗口啊?!   “我不接受。”花溪眉皱得更深,挣开他的手,“你松手。”   “呵。”云岐又是那种痞气邪匪的笑了,松开按住他的手,在花溪要开口的一瞬间猛扑压住他的唇。   “不接受?那好,就不用接受了!”   混蛋!   花溪瞪大眼,却被云岐压覆着唇,云岐闷闷地笑,胸腔的愉悦让花溪清晰感觉到。他甚至翻扣住花溪的手,按压在头顶,吻得更加凶狠。   “我得告诉你件事情。“云岐离开唇后深深呼出口气,压住冲动的躁意。”阿溪,老子貌似,老子也许,他妈的水陆通吃!”   “去死吧你!”花溪撩脚跺开他,趁他愣神的瞬间一把按下去。   云岐被按得猛,一头栽下树,还不忘拽住花溪的衣襟一起下去。两个人一起滚翻下树,栽进花丛。   “嘶,花溪!”   “你手往哪里摸!”   “你他妈的老实点!”   “你先他妈的滚远!”   簇花被震得簌簌的掉,坠点在两个人的肩头发间,不断爆发的吵声却如何也不像先前的弩张剑拔。   月华清辉泻荡,云岐桀骜的眉眼被朦朦月色融的更为俊挺,他最终以体格的便宜按住花溪,俯在花溪上方挑眉着打了个口哨。   “喂。你呢。”你呢,你也是一样的心思吗。   花溪的清冷被他侵略占有的姿态滞去的烟消云散,他额间使劲跳了跳,还是低吼出来。“你他妈的手又往哪里摸?!”   “噢——摸一下会死么?”云岐不正经的多摸了几把,成功惹得花溪抬脚踹他。   云岐笑得痞匪又邪气,浑不在意的跟上已经走开的人。   “今晚月色特别好,你说是吧?”   花溪冷眼看着路,完全没有理会他。   “月色好,酒也好,所以人也特别好。”云岐低低笑,揽勾住花溪的脖颈,大步往前走。   “滚开!”   “我滚了啊,这不是滚回来了么。”   “——云岐!”   “诶!这么好听再叫一遍。”   “……”   月华朗辉,镀在发间衣裳银色融融。两个袍角翩袂的公子吵声莞尔,花溪低骂了句“滚”,别开的眼却藏着浅浅欢悦。   脚步声越渐踏远,唯剩月辉依旧朗朗。   那夜过后,长廉发觉自己位处多余。主子有事没事就在窗前看书,小尊上就坐在窗外的树桠上,两个人虽然依旧斗嘴争吵,他却总能感觉到主子的愉悦。   这滋味。   怎么那么像打情骂俏的情形?   可惜时间没能让长廉继续偷偷的去猜主子们之间的事情,因为很快,云岐就将回玄云宗。花家既然没能为他推算出命途劫数,他也不必在守在花家大公子身边。   老尊上到底是疼云岐,舍不得他远在他乡寄人篱下。   云岐归途告别的前一夜两人又在树桠上喝了几坛酒,朦胧月色中,云岐把自己雕琢已久的檐玉马献宝似的塞给花溪。   “叮当叮当,阿溪,我一想你它就响。”   “吵死了。”花溪嫌弃的皱眉,然后动作自然的从他手中抢回檐玉马。   云岐失笑,“可不许给砸了,我就等它给我报信。‘叮当’大几声,那就是你想老子了,我就来。”   “你是顺风耳么。”花溪瞥过他,“就是再大声,几万里的长途能听见什么。”   “怎么不能。”云岐斜躺在枝桠上,撑着首肆然,“比如此时。”   花溪嗤了一声没回应,清冷着颜靠在树杆。   “再等等罢。”云岐突然出声,“等些年,玄云宗也能在南域设分宗。”   “来做什么,和花家抢地盘么。”   “除了地盘还要抢啊。”云岐强势的拽过花溪的衣袖,在手中紧了紧,“老子还抢人。”   “你以为花家是包子么,坐在蒸笼里热气腾腾的等你来?玄云宗敢来南域和花家争。”花溪皱眉拽回自己的衣袖。“我就先揍死你。”   云岐轻笑,顺势扣住他的手。“老子好怕,阿溪护我。”   “好啊。”花溪又露出那夜宴席上的笑,然后提拳招呼在他脸上。“现在就让你更怕一点。”   云岐愉悦肆然的大笑,突然凑近在花溪肩头。   “我会很快的。”很快的,很快的就还能这般在一起。   “嗯。”花溪无澜的应声,“知道了。”   “乖——嘶,你又捶老子!”   “你该。”   酒喝得越来越多,直到树下酒坛堆积,两个人勾肩搭背的踉跄撞过满地的空坛,缓缓步回休憩的房院。   花溪醉的狠,推开房门时狠狠拽扯住云岐的衣襟。   “你要去哪?”他有些“凶恶”的模样,完全不似寻常时的无澜平淡。   “我回房。”云岐去拿他的手,却纹丝不动。云岐好脾气的去拍了拍他的头顶,“快松手。”   “哪都不要去。”花溪别扭的闪开头不让他拍,“你,和我睡。”   云岐一怔,眼中清明几分,难得正经的对他讲话。“你快去睡。”   “你不是水陆通吃么。”花溪醉醺醺的扯晃云岐,“不是么?假的?嗯?”   “他妈的。”云岐隐忍的咬了咬牙,去板正花溪的脸。“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快进去睡。”   “我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和我……”   “砰!”门被人用力从里甩上,门栓的声响闷闷。两个人的身形已经消失在门口。   屋内云岐的声音忍了忍,还是叹息一声。   “老子真是……败给你了。”   星光温柔的揉碎了一地,此夜悄然或者旖旎,都关在门内成为另外一界。   一夜难眠。   次日天还未亮。   花溪突然从榻上翻坐而起,迷糊中伸手摸向另一侧。另一边的被褥还有些温,显然是才走不久,他皱眉拼命思索昨晚,脸色越来越难看。   “长廉!”   “在的在的!”门开了缝,长廉闭着眼探进头,“怎么了主子?”   “他——你闭眼做什么?”   长廉摸着后脑,干笑几声。“这不是……”怕您尴尬嘛好主子!   小案上瓷杯翻砸而来,长廉身手敏捷的去接住,缓口气回首。“主子你——你——你——!”他瞪大眼看着榻上人,“……小尊上真是呵呵呵呵。”真是他妈的狠啊!看把他主子咬的青一块紫一块!   花溪垂眼一看,眉皱的几乎要挤在一起,眼中杀气腾腾的一字字问道。“他人呢?”   “走了啊。”长廉无辜又老实的闭眼耸肩,“昨晚不是才和主子深刻的……咳,告了别吗?”   屋里静了半响,突然小案翻砸出门,长廉哇哇的蹦跳去接。   “云岐!”   上完就跑么,混账!   正在途中策马的云岐响亮的打了个喷嚏,邪肆痞气的摸了摸鼻子。   哎呀不好,昨晚……咳,老子他妈的是受凉了还是怎么着。   噢,不然就是阿溪想他了?   这么……热情和猛烈啊。   啧,归途都有意思起来了。   ☆、章七 清湖波漪   后来的时日里玄云宗和花家的信使们有些欲哭无泪,两家的爷总是有事没事就传些小玩意或者书信。   尤其是西疆玄云宗的那位,连西疆豺纹悍狼也要捉一条圈笼子里差人送去南域。   每年酷夏过后,小尊上大抵都会亲自前往南域住一段时日。   这一年又过了立夏,云岐的马已经披星戴月的冲到花家门前,只是这一年不大一样,花溪前往帝都了一趟,消息说尚且还在归途中。   别院里的别离花才开,清湖上也漾着嫩色的芙蕖。湖心亭间的檐玉马和着微风小小的晃动,一只小舟,缓缓荡出在荷间。   舟上人懒散的靠在沿边,手臂搭滑进清湖,带起水纹。面上扣盖着本繁复拗口的古籍,就这么仰身在舟中花间假寐。   一阵酒香,突然随着风缓缓荡近。   浅眠的人还带着水珠的手虚抓在空中,却什么也没够到。他闷声的笑,“阿溪,别馋我。”   对方不应,倒是酒香味愈渐的浓烈。   云岐也来了兴致,不拿下书本,就这么探在空中。   “闻起来像是中都的酒,不过我现下不想喝酒。”   端着酒坛落在舟间的淡色袍衫一顿,清冷的眉宇略为困惑。   “你也有不想喝酒的时候?”   音才出,云岐的手已经准确的扣抓在他臂间。“抓住了。”欣长的身躯坐起,书本滑下露出桀骜的眉眼,他哈哈笑的一把拽下花溪。“我抓住了,不给些奖赏?”   花溪淡定的推开他凑近的脸,“狡诈。”   云岐靠在沿边震动胸腔,笑声不绝。“是,老子是狡诈了。只要能抓住你,再狡诈一点何妨。”他肆笑的眼垂下去看花溪,“带什么好酒给我了?”   “中都的清酒。”花溪推过酒坛,“顺道而已。”   云岐就着坛深深嗅了口酒香,“味醇厚地道,好酒!”   “我还当某些人转了性,也有不想喝酒的时候。”   “诶。”云岐抬起头,对他正色的摇动手指。“不想喝酒的时候自然也是有的,比如现下,我是当真不想喝。”   没等花溪问出缘由,云岐已经倾身扑来,将他抵压在舟沿,温热的唇顺着眉眼落在唇齿间。   “老子现下想做的是这个。”云岐磨蹭过他的颊,在他唇间低喃。“你要不要成全我?”   花溪无澜的皱起眉,被迫仰起的头有些不适,他却自主的覆送在云岐唇上。“你太啰嗦了。”   云岐压得更深,手掌顺势探下去。   花溪还想说什么,可是云岐分毫不给他机会。淡色的袍衫被扯拽松开,泻出的里衬微微露口,现出形状好看的锁骨。云岐顺势滑下他的颈,正欲要再进一步,哪知那小舟斜危危的倾滑,竟陡然翻了过去。   “砰——”水花四溅。   花溪从水中浮出头,低声咳了几口水,转眼去找云岐。   腰间一紧,人已经被狠拽进水中,火热滚烫的唇贴覆在唇角,狷狂的扫进齿间,侵略又占据。   花溪好不容易才推开云岐,喘着息皱眉。“你——唔。”语音微微发颤,云岐咬在他脖颈,手已经不规矩的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云岐踩着水把他推困进芙蓉嫩荷间,放声的肆笑。“不要上去了,就在这里。”   “你疯了!”   云岐靠近的眼中熠熠生辉,灼灼的吓人。“老子本身就是个疯子。”   花溪清冷的颜微扬,外衫已经松浮荡在了水面,他皱起的眉被云岐湿热的吻一点点啄平,周身的水纹突地猛烈动荡起来。清寒的公子难耐又隐忍的低吟一声,却被云岐不容置疑的按扣在怀中。   “阿溪。”云岐低低的唤他,咬含在他耳际,动作愈发狠劲。“真是,好乖。”   怀中人已经被撞散了神智,隐忍的低喘。   云岐更加的愉悦。   这边水纹动荡,连娇荷都不胜羞怯的晃动抖下花瓣。那边花树簇茂,突然传来长廉的声音。   “主子。”长廉猫着腰,悄悄的唤,生怕被小尊上发现扔出去。   奇怪,主子不是来送酒,送完酒还要去趟正堂吗?   整个院中没什么声响……什么东西?长廉听见水声,猫腰转过花树,就往湖中探头。一帘粉嫩碧色相见,就是湖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啧。长廉扶了扶腰间的刀,奇怪的往水榭上去。   咱们院里,自从小尊上之后就没再养过什么珍奇了。他走的近了些,突然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低低唔声。这声音向来是明朗桀骜的,现下这么唔的这么勾魂。   长廉猫腰的动作呆了半响,轰然爆红起脸,踉跄的摔坐在地上,玩命的往后连滚带爬的逃。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他怎么这么没眼色,啊?这他妈的不是摆明了主子没空吗!噢,娘的,他来凑什么热闹,不是讨小尊上摁死他么?!   花溪埋头在云岐颈边,听见长廉跑远,才松开紧抿的唇,就被云岐一个狠力,猛然间仓促地喘出声。   云岐手收的更紧,却又忍不住的低笑。“怎么他走了,还咬我这么紧。”   花溪半敛的眉眼惑色,闻言更紧了紧身,惹得云岐半是痛苦半是愉悦的倒吸口气。   “这么想我。”滚烫的吻和云岐特有的邪痞一起印进骨子里。“那这次老子就多待些时日,你说好不好?”得不到回应他更加欣悦,越发恶趣味的研磨,口中不停的招惹花溪回话。   一池的粉荷似乎都抖动起来,水纹波花动荡,淡色的袍衫漂漂荡荡的被涟漪送远。   院外蹲着守门的长廉欲哭无泪的咬拳嘤嘤嘤。   怎么办好讨厌!要是家主来了怎么办!要是有客人来了怎么办!要是其他公子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嘤嘤嘤,莲池涟漪什么真的好讨厌!   ***   晚间花家一如往年的为云岐接尘。   花家主有些不大明白。他自己这个大儿子他最了解不过了,除了天赋异禀悟性极高,向来淡漠的不像话,常常连月在院中推演星盘不出门。这样漠然的性子,怎么就让小尊上挑出来了呢,还年年来探望。   不过可见这玄云宗就是玄云宗,小尊上为人虽然狂妄桀骜了些,但待挚友还是相当周到大方的,就是不知往后是否能借着溪儿这层情意,把小女儿许给小尊上。   花家主这正寻思着,旁坐的云岐已经勾含笑意的扶杯。   “花伯父,云岐又来打扰了。此次南下而来,见西疆的沙蜜枣下的甜,就和此番的敬礼一起带来了,您可千万记得尝尝。”   “客气客气。”花家主也扶杯,“到底都是一家人,年年来往,不是外人。你这小子,还这般的客气。”   云岐敬了酒,缓缓含咽下去。听见那声一家人,眼角痞气的扫向另一边静静无澜的花溪,悄悄舔了舔唇。   “您说的是,到底是一家人。”   花溪正夹菜的筷顿了顿,不惹人注意的抬眼瞥了眼云岐。   云岐摸摸鼻尖,继续转过眼和花家主客套。   这正气氛和详,那边堂门便提裙摇曳出位俊俏的少女。   “袭儿给父亲请安,父亲大人万福康健。”花袭得体又从容,行完礼,抬眼一见云岐便抿嘴一笑,娇柔的对花家主撒娇。“小尊上也来了,父亲也不遣人先告诉女儿。”   花家主点了点她额心,“鬼灵精,怎么,小尊上年年来,今年你倒是知礼害羞起来了?”   花袭眼波流转过云岐,微微咬唇娇媚明艳。   “不过论起来,小岐也不过才大我们袭儿六年。这些年匆匆晃眼,袭儿也是大姑娘了。”   云岐看酒杯的目光不动分毫,客气又客套的勾笑。“是,转眼花袭也大了。”   “姑娘大了,可就不能留啦。”花家主亲自为云岐斟满酒,“小岐也该考虑家室,好不让你师父再操心着。”   “岂敢。”云岐接过酒,桀骜的眉微扬。“花表弟还未娶妻,我这个做表兄的着急什么。”   花溪到唇边的茶还是停了停,放回桌上,轻轻嗯了声。“云表兄太顾虑了。只要落花有意流水长情,宜室宜家还是要的。”   “我倒觉得逍遥自在好些。尤其是挚友携手,江山同游,天下美事也。如我与表弟,大可这般的共享美事。”   花溪额角微微跳。莫名觉得他把“美事”这两个字咬的极为暧昧,不禁想起午时的水花波漾,哪怕是他漠然的性子,也低咳了声。   “……表兄说的是。”   云岐把玩着酒杯,两人一幅兄友弟恭的模样。   花家主听云岐这么的岔过话题,自然也知趣,暗自招了手让花袭先行退下,再次斟酒谈起其他事情来。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遗憾,不过也不再心上。   这一辈花家子弟中,只要还有花溪撑掌天命星盘,倒也能无忧。这联姻之事,若玄云宗不愿意,那便也就罢了。   后夜里花溪躺在榻上却未轻易睡去。   低缓湿热的声音从后将他整个身子都抱环进怀,云岐在黑暗中准确的啄点在他耳际。“这么晚了还未曾休憩,表弟,可是在想我?”   “夜半翻人房,爬人榻,怎么,不怕找错了人?”   云岐一怔,随即轻嗅在他脖颈间,暧昧的用唇摩擦。“好酸。”   花溪别开脸,心里到底是不太舒意。他们这般……这般本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情,玄云宗和花家又都不是轻易松口的主,这般,到底该算什么情意。   “你这家伙。”云岐握紧他的手,顺势将他压在被褥间,强势的俯身。狼一般的瞳眸盯着他,“玄云宗不怕没有尊主夫人,花家也可以没有家主夫人。但是老子不能没有你。”   花溪沉默了半响,指尖才摩挲在云岐唇角。“嗯。知道了。”   云岐眸子一瞬不眨的盯着他,就这样一寸寸的侵入他,舔舐在他唇角。   “誓当与日月长存,若有相负,老子甘愿被斩断握刀的手去受极苦相思。阿溪,但你不能忘记我。”他霸道直接的深撞像是撞在花溪心口,一遍遍的缠绵低喃。   “若有极苦,我来受。但你不能忘记云岐是谁。”   花溪皱眉闷哼,心口处仿佛都被他撞的微疼,只能微仰脖颈的喘息。   “不能忘。”低哑的声音像是梦,就此缠缚住他的身他的魂。   乃至他的一生。   最后神智倦惫的时刻,花溪缓缓环上云岐结实的脊背,轻澜应了声。   “我不忘。”   心潮温热。   夜间的徐风撩起瑰紫色的别离花,花溪疲倦的敛上眸。   一夜无梦。   ☆、章八 辜负命数   此后些年,大抵都是这般。云岐年年来南域花家小住,世人都道花、云两人情意非凡,算是挚友知音。   长廉每每听到这般的言论,都会暗自咋舌。然后愈渐苦恼的扯自己头发。   年来年去,时候一长,总是会瞒不住的。到时候若是家主震怒或尊上勃然,主子和小尊上又该如何是好?若是天下皆知,必然哗然一片,主子和小尊上又该何去何从?   云岐年年来,花溪年年在,长廉也跟着年年愁。   这一周而复始的来往,就是十二年。   云岐从十七桀骜不训的少年人,也变成了二十有九不近女色的玄云刀神。   西云狂的名头越渐响亮,云岐三把长刀截杀整个大成的倨傲功夫,成为所有男儿立志瞻仰的武道巅峰,他的狷狂桀骜和他的刀术一样闻名大成。   桀骜的眉眼愈渐深刻不羁,掌间的刀愈来愈稳,玄云宗加于他的重负,也愈渐增多。   近几日老尊上已病倒榻上,加之多为阴雨天,云岐这一年没有在南域多呆,匆匆几日就回了玄云宗。云岐每日回房休憩前,都会翻出藏在榻下的精密镂雕的锁盒,盒子不大,打开后大多都是信笺。或长或短,都是他日日睡前必反复默念的肆意愉悦。   这都是这些年花溪回的信。   他今夜没能去看信,因为老尊上今夜实在难受苍白,云岐舍不得走开半步。   夜里西玄殿有些凉,外边的风雨微微透过缝隙,云岐抱刀坐在榻下,感觉到凉意,揉了揉额角去挨个查看门窗是否关严。   榻上的人翻身。明明该是简单的动作他做的艰难至极。   “小岐。”老尊上身子差了,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清明。   云岐拉严帐帘。“嗯?”   “你该收个弟子了。”老尊上拍了拍榻外侧,“过来,我们爷俩说说话。”   “别扯了老头,你还能活到我老的时候,老子要徒弟做什么。”云岐俊挺的脸上不耐,却体贴备至的坐在榻外,替老尊上扶起靠枕掖好被角。   “你才在瞎扯。”老尊上瞪他,扯了扯自己花白的长胡子,“你看看,我胡子都这么长了,还能活多久?”   “诶——”云岐把胡子从他手中解救出来,妥贴的顺好。“不是要说说话吗。”他不想再和老尊上谈论——谈论老头要死的事情。   哪怕这些天老头已经下不了榻了。   “笨小子。”老尊上微微仰脸任云岐给自己顺胡子,手下却轻轻的拍在云岐额间。“小岐,这次听我的。”   云岐手顿了顿,别开眼。眼底翻涌上的情绪是酸涩还是舍不得的委屈他自己说不清,也不想老头看。   “听为师的。找个弟子罢。”找个弟子,就能继承玄云大宗。   云岐别开眼闷了半响,才沉沉道。“我找,你要看着老子找。我不教别人,所以有了徒弟……也得师父你多帮衬□□。”   老尊上这次没回话,只浓重的喘息。   云岐一手无声的给他顺气,看着老头微敛虚弱的脸,平日桀骜的眼瞬间红涩。   老头不是这样的。   当年他在西疆流痞群里横行,在难民群里打滚,被老头按住脑袋拎回玄云宗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的老头子,应该是月白云袍,巨剑负身,英朗挺拔的当世骁勇。   不该是这样。   “好了。”老尊上拍他的手,努力张大眼,看着他神情竟有些自傲。“我总觉得你还那么小,被我拎回来的时候张牙舞爪的像匹小狼崽。我一生纵横大成,占据西疆,刀术勉强位列天下前名,但最为骄傲的,还是……我们家的小岐。”   老头沉重缓缓的叹息,手按住云岐的手。“可是到底是不能完美如愿,许是我太纵容和疼宠,又许是我教养败笔,竟让你看上了南域花家的那个小子。”   云岐怔了怔,张了张嘴,却失了声。   “情字当是人世最不可琢磨的命劫,你要继承玄云,自当睥睨大成,所以你不该,更不能继续和他长存情惓。小岐啊。”老尊上紧了紧按住他的手。“花家可以和玄云结姻,但绝然不会允许他们百年来最才惊艳艳的嫡长子成为玄云宗的尊主夫人。笨小子,你若是死性不改,花家就是宁可毁掉他,也不会再纵容你。”   “你是要他失去天命奇赋背叛家族宗谱成为天底下最可怜的人,还是要他永远高踞神坛成为天底下将永世仰视的天命神使。”老头喘息越来越慢,“我本以为这几年时日一久,玄云重负加之给你,你必将收回玩心。可如今我才惊觉,小岐这笨小子哪里是什么玩玩的人,我亲自教出来的小子,天底下哪里还有比这小子更情长情挚的人呢?”   “也算是,为师的疏忽害了你。”   “……小岐,玄云为暗中拱卫九氏而生,如今花、玄若要再起纷斗,九氏首先会雷霆棒喝。这是玄云的命,你,还要不要?”   手被按拽的生疼,云岐有些怔然的看着老头,看着他缓慢的躺滑下靠枕,缓慢的倦敛上眼。云岐觉得心口抽疼,特别真实的疼楚,难以愈合的疼楚。   花溪,玄云。   天下两难的抉择就在他眼前。   他的唾手可得将造就另一番世事翻转,他,他竟然有些寒彻的抽搐了下心口。   花溪的信笺还在房中,前几日才见过的清冷容颜还记忆犹新,檐玉马的叮当就在耳边,灼热的酒滚烫他的夜,十二年的情愫长约。   是他把花溪刻进骨肉,也是他强势的侵入花溪的生命。他才是花溪的命劫。   他的阿溪还在等待。   手突然有些抖,云岐垂下眼,无数次试图出口的话哽在喉中,随着老尊上逐渐轻浅的呼吸声缓缓散尽。   只有疼楚分外明显。   “我要。”手缓缓反覆在老尊上的手上,“玄云的命,我替你守。”   胸口什么东西砰的断开。   心在下坠,砸在身体的某一处,刺骨的疼。   云岐闭眼躺在老尊上身侧,以保护的姿态低声。   “师父,我替你守。”   风穿撞在门窗,暴雨闷声急促而砸下。烛火摇曳,云岐躺在那里,缓缓闭上眼。   惊雷轰然炸起。   他纹丝不动。   “轰——”   花溪醒来了,在这个深夜里。他皱眉捂住胸口,不知为何抽离的疼痛,疼到他脸色都有些苍白。   “……长廉。”他有些气息不稳。   “主子。”长廉推开房门,看见榻上的人瞬间慌乱的滚爬进来。“主子!”   花溪脸苍白的骇人,长廉去扶他的身,触手一片冰凉,像无声息的玉石一般的冰凉。   “去拿——”他话还喉中,殷红的腥血突然呛喷而出。   “来人!快他妈的来人!”长廉抖着手去给他擦拭血迹,声音都染上了慌张,一把扯过被子裹住花溪,想让他稍稍暖和一点。   “去拿檐玉马!”花溪拽住他的衣袖,清冷的脸上有些隐忍的抽搐,“快去!”   长廉咬咬牙,“不行!”他转头冲门外怒声,“来人!快去找千济门的神医!去请家主!”   “混账!”花溪怒斥的声音伴随着愈渐呛出的血,逐渐模糊不清,他直直栽坠下去,眼前昏花模糊。   “别……”   他皱眉清寒。   别惊动云岐。   梦里有一汪池,清澈的映月。花溪走到池心,一遍遍的在池中摸索寻找什么。池水清凉,晃荡起他的衣袍,湿冰冰的有些冷。   花溪皱眉在其中寻找。   找什么。   池底突然传来熟悉的叮当声。   他才松出气,微微掀起唇角,俯身去拿池底的东西。   叮当叮当。   池水突然翻浪而起,扑打漫过他。他呛水溺在水中,却还是固执的去摸池底的檐玉马。那是云岐给的,他不丢。   叮当。   咫尺的檐玉马如何也摸不到。   花溪被水溺的痛苦,就要窒息——   “阿溪。”   有人在唤他。这个名称只有一个人能唤。   “醒来罢。”   花溪觉得池水涌去,光影渐明。   榻侧的不远处,有挺拔的身形坐在椅上。月白云袍袭地,花纹奢侈,有些拒人千里的寒冷。   花溪皱眉坐起身。“来了。”他说。   云岐沉默没有回应。   花溪觉得有些模糊的不安,他掀开被,踩在冰凉的地面。“怎么了?”   “没事。”云岐也站起身。他比花溪高出一个头,走近了花溪才看的清,他今日竟然是一身玄云正袍,月白云纹,银白玉冠束发,桀骜的眉宇间却有浓浓的疲倦。   “没事。”云岐又重复一遍,垂眼看花溪,伸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别皱眉。”我会疼。   花溪怔了怔,去抓他的衣袖,却被躲开。   “花溪。”他开口叫他,面上勾出邪痞的笑,轻挑的扳起他的脸。力道大的骇人。“我不是断袖。”   花溪怔了刹那,狠狠拍开他的手。   云岐无所谓的把他困圈在床柱和身体之间,眉眼间笑似非笑的玩味。“你以前——很久以前,不是说过只爱慕美丽的姑娘么?”   “云岐。”花溪拽紧他衣襟,“再说一次?”   云岐偏过头静静的看他。“是不是这么些年让你以为了什么。我好像忘记说,我们不过只是相互慰藉而已。男人嘛。”他挑眉笑了笑,“你以为的都是虚无。”   花溪一拳狠力的砸在他颊面,拽住他的手收紧,眼中碎掉的东西云岐不敢看。他就着被打偏过的头,眼睛望向别处。   “花家人不是无情无欲无痴念么,要上神坛的人,说什么情痴爱念。花溪,一切情感都是虚幻,比流云更加不真实。你活在天算命途的路上,怎么还信这个。”   花溪的唇线越抿越紧,拽紧他的手却有些细微的抖。   “你让我很为难啊。”云岐肆意的笑了笑,“怎么办呢,我不是断袖,也不喜欢男人。可是花大公子愿意张开腿等我,老子怎么能——”拳头狠绝的砸在脸上,他竟然还在笑,“这么多年都过了,什么样的你我没有见过。花溪,你,喝绝尘吧。”      ☆、章九 爱恨别离   身体被人猛力的撞按在被褥间,花溪在他上方细微的抖着手,狠狠的拽着他。   “你——说什么?”   “喝绝尘吧。”云岐躺在被褥间,低低的笑,一把连揽下花溪困在怀里,温柔的磨蹭在他耳侧。“喝绝尘,从此忘却爱恨痴念,世间就再没什么能让你牵挂。”   忘却情痴爱念,忘却这十二年,忘却我。   世间有我孤往承受,你当了然轻松的站在神坛。   爱恨的痛苦那么久,痴念的心那么深,痛楚又那么狠,所以让我来,你忘却。   “忘却爱恨痴念,云岐,你是天下最没有心的人。”花溪哑着声音,狠狠咬在他喉间,狠狠地力度像是要杀掉他一般的狠绝。   云岐面无表情的望着帐顶,将一直扣在袖中的瓷瓶挑开封口,缓慢的倒进口中,然后板起花溪的下颔,一如既往的迅猛咬覆上他的唇。   清冽无味的水渡送进另一个人的口中。   花溪清冷的眼死死盯着他。任凭绝尘水流进口中,顺滑进喉咙,然后就将是长久年月里的忘却。   这个人他何其的忍心。   他竟然愿将天底下最亲近他的这个人灌下世间最无味的水。   忘却才叫做绝尘。   云岐,你真狠。   ***   许久的寂静。   “师父?”九韶嫣试探的唤了几声,云岐背对着她面向月,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姑娘扶着刃鞘的手怔了怔,还是没有去动云岐。她敏锐的察觉到云岐今夜的不同寻常,会意的翻下岩间,没有再打扰他。   云岐没有睡。   等九韶嫣走远了,他才转过身整个人仰躺在岩石上。   真是,差点在小徒弟面前失态啊。   云岐揉了把发,转眼在月上。明明那么多年的不曾提及,他都要以为自己也在忘却,可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连花溪皱眉的瞬间都清晰记得。   八十年。   他爱他在忘却。   云岐干笑了几声,摸了摸鼻尖,触手是苍老的皮肉。他的笑渐渐掩没,苦涩居多。他身上带着冰蛊,已经苍老的不像话,就是再见到阿溪又能如何。   云岐。   你敢……这样见他么?   ***   南域花家。   花溪建创了花衾楼之后难得露面世人,南域最为盛传的一句花唱词就是“醉为水乡波万里,难得花少千金棋”,想得到花溪天命星盘的星棋推演,这比登天还难。   居闻花少已经多年不曾开盘了。   花家和玄云大都有秘传心法,寿命恒长,容颜难老。可这位花少,见过的人当真是少之又少。   今夜却多少有些不同。   铜镜折映月光,倾泻在殿中,殿中空荡荡,唯有一方软榻和铜镜,还有悬挂在月光中微微晃动的檐玉马。   一只残有裂痕却被重新粘黏的檐玉马。   榻上的人无声翻滚一下,仰面躺在榻上。   月光泠泠,檐玉马微微的晃。   花溪在月光中伸出手,光影斑驳过他的脸,清冷眉眼更加的寒逸,只有眉骨间的一道血痕生生衍生出些沉郁。   绝尘水灌进喉中,忘却的东西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被灌下的绝尘水他生生用剔骨之痛反让自己更加铭记。那一夜云岐离开,他跪在花家祠堂中接任家族。   也是那一夜,他亲手用刀刻划在眉骨之上,曾经亲密的所有和云岐给的疼痛虚无都被刻划进骨肉里。   刻进骨肉里。   “叮当——”檐玉马又再叮当的响。   阿溪。   我一想你它就响。   “叮当——”   阿溪。   再等些年罢。   “叮当——”   花溪。   情感都是虚幻。   “叮当——”   花溪忽然将手覆在眉眼上,闷闷的低笑起来,笑到眼角都挤涌上不知名讳的酸涩。“人世情说,都是虚幻。都是虚幻啊。”他翻身,榻上的酒坛空荡荡的跌在地上,咕噜噜的滚着圈,随之也跟着掉下去的板栗也滚得满地都是。   “滚远点吧……滚远点。”花溪笑着翻过身,去摸地下的酒坛。“酒啊……酒呢……长廉,拿酒!”   长廉蹲在殿门外捂着耳朵拼命摇头,嘴里一直念叨着“老子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得不到回应,花溪坏脾气的抄起酒坛扔砸在殿门上,动静大的长廉抖了抖。   “长廉,如果不想死,就滚进来!”   长廉哭丧着脸真正用“滚”进门。   “该查的事情你查了么,躲在门外干什么。”   长廉干笑的避开问题,“楼主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就寝。”   “长廉。”花溪从榻上撑起身,瞥向他的眼睛冰凉。   长廉腿一抖,又跪回地上。“查了查了,小的真的查了!玄云山到西玄殿,但凡是咱们花衾楼能进到的地方,统统都查了,真的……真的没有小尊上的影子。”   人都死了这么久,主子……做什么还这么执着啊。   “继续查。”花溪从地上捞上颗栗子,指尖轻松的□□壳中。“我要把玄云宗从外到内,上上下下,但凡有人的地方都查一遍。如果云木还是躲在玄云山上说什么狗屁闭关,那就送他去死。”   “可是这云木到底是小尊上的弟子,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   “弟子?”花溪转眼盯在长廉脸上,“云岐的三刀术他连半分都学不出,这样的废柴,你说他是云岐的弟子?长廉,你的眼睛是瘸了么。”   “兴许……是小尊上还没来得及教呢?”   花溪沉默下去,半响才倦倦的抬了抬手,意示他可以出去了。   “继续查。”   长廉恭敬的磕了头,一声不吭的退出殿。关上殿门时忍不住往里边望了一眼,一手扶膝而坐的男子侧影挺俊,平添了几笔沧桑。长廉心中再次轻叹。   查,都死了这么久,怎么查。   ……主子他,是太刻骨了。   “大哥他睡了吗?”身后突然猫出一人,凑在长廉身边悄声询问。   长廉被他无声无息的吓了一跳,“小公子夜安,楼主他已经休憩了。您有何要事?”   “已经睡了啊。”小公子讪讪,“没什么打紧的事,就是从西疆那边找到件有意思的东西,不晓得大哥他喜不喜欢。”   “什么东西啊,值得您大半夜的亲自送来?”   “你看。”小公子一脸兴奋的从背后取下一方包裹,“这玩意可不好的,听闻是玄云的东西我才买的!”   包裹被一层层掀开,露出里边东西的一角。长廉本来还带着打趣的心思看,一看见里边的东西,整个人不禁呆滞变色。   “他、他、他妈的,这这不是——”长廉见鬼似的指着包裹里的东西,突然一把从小公子怀里抢出来,连滚带爬的撞开殿门。   “做什么。”   “主主主主子!小尊上的信,小尊上的信!”   原本对镜皱眉的人霍然转身,掌间的板栗滚落一地。   云岐,来信?   ***   “嘶。”昨夜又是一番冰蛊发作的折腾,云岐抱着头在草榻上滚了几圈,浑身酒味混合着血腥味。“嫣嫣,倒水!”   身边静静,没人响应。   云岐一个猛翻坐起身,瞪着眼四处去寻找小徒弟。   “臭丫头,嫣嫣!”   云岐翻下草榻,身上的铁链沉重的拖在泥潭,他眯着眼看到泥地里的字迹。   寻解蛊,定速回。蛊发作喂以血,吃食清水已备。敬呈我父。   敬呈我父。这四个字让云岐愣了许久,才笑骂了几声去拿酒坛,却意外的发现另一个小坛子,他打开盖,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小坛子里满满的是血。   他这才明白九韶嫣所说的“蛊发作喂以血”的意思,看来这丫头将出去不少时间,难为她还要惦记着自己身上冰蛊,留下这么多的帝家血。   他抱着小坛,抓了把乱糟糟的发。“鬼丫头真讨人厌。”   夜里的时候九韶嫣就回来了,带了些净朱果,据说这东西对遏制冰蛊有效。云岐一听是云木养的东西,哼了哼几声不愿意吃,九韶嫣费了不少口舌去哄。   往后的时日里,小徒弟是真的没能再经常陪在他身边,她不但要为再统九氏皇权铺局招揽人马,更要为去云岐身上的冰蛊和玄深铁链而奔波去诡地。   诡地里的古族们并不好对付。   九韶嫣时不时还能赶回禁地,给他带些小玩意和好吃食。   云岐除了对吃食感兴趣,就剩对她带回来的九连环感兴趣。   九连环让他有些辗转难眠,在玄云宗的秘术中,这小玩意能够推测些模糊的将来,虽然比不得花家人的星盘那么强悍,却也能让人隐约的窥探些命途。   云岐夜中靠坐在谷壁的岩石上,把玩着九连环。精巧的小玩意晃动作响,他听着听着,心下更加蠢蠢欲动。   就……测一次花溪的命途罢。   云岐看着九连环,在心底偷偷的说。   就这一次,他疯了一样的想念他,更想知道,登上神坛后他是否安然。   就算一次。   好罢。      ☆、章十 谁是生劫   双环并,三星合;相黯淡,天星散;九连环,数命劫。   数命劫。   云岐不动声色的拨动着环扣,另一只手指尖沾泥点画在岩上,画玄云结术,窥探天命。   “叮——”环扣相撞,在结术中愈转愈快,就在云岐点画的图将要关键时,环扣突然碰撞一声,细纹裂开。   断环断命!   阿溪有劫,生死劫!   云岐几乎是瞬间扔开九连环,疯了一般的点跃蹿向深深的谷顶,玄深铁链千万斤的重量压挤在身上,铁锁在他跃到半谷深时已经被拉的崩直。   “云木!”云岐真气长荡,整个谷底长啸直破星空响彻玄云山!   “孽畜,滚出来见老子!”   他灰白的枯发遮掩了脸,只有一双眸凶狠如狼,他拽扯着浑身的铁链,像是被圈禁了千年愤怒惊醒的兽,带着雄浑遮天的气势,勃然大怒。   “滚出来!”云岐一手拽住铁链,运力一震,整条千斤重的铁链轰然砸在谷壁上,惊吓的禁地里的水蚺们纷乱拥挤游向沼泽中央。   被铁链拖勒住的身子像是舒展而出的狼,背脊上的冰蛊又开始蠢蠢欲动,冰凉的剧痛又开始卷席而上。   可这次云岐神智纹丝不动,竟然在剧痛中扯起唇角,笑得邪气痞匪。   “天底下,谁敢操控老子的神识!”他手中的铁链再一次撞砸在谷壁,罡风震折了谷中大片的树木。云岐笑声越来越大,蛊虫顺着脊骨爬上他后颈,他桀骜不训的打个口哨。   “占了老子这么久的便宜,你是不是也该给我半条命!”手掌翻覆在后颈,五指直插而入,穿过皮肉狠厉准确的扣抓在蛊虫上,就要不管不顾的拽蛊而出。   疯子!   无数人中蛊,可如今天下只有这一个人胆敢自己手穿血肉去拽出蛊虫。   那蛊虫被他拽撕的狠,竟然怕了似地飞快溜蹿逃下脊骨,乖乖的滚回原来的位置,安静的不像话。   “云木,既然你滚不出来,那老子就让整个玄云山崩塌让你滚出来!”   罡风汹涌冲天,玄深铁链砸撞在谷壁上,震得整座山谷树断石崩。   “既不是老子的东西,那就不如让老子毁干净!孽畜,这种垃圾玩意你也敢来禁我!”云岐长啸,掌间拽力拍击,整条玄深铁链轰然震动,联接进谷壁中的那一段迅速在罡风中密布出细密的裂纹。   天下无利不断的玄深铁链,竟然被他真气震断!   被关在此八十年,他只是想让自己去死,他只是不敢再让花溪看他这张脸,他只是愿被禁圈此地永远盲目到死。   ——他云岐不愿意,谁能禁得住他!   牵紧谷壁的那段玄深铁链砰然一声断碎开,云岐一跃冲霄,运力震耳。   “老子要你命!”   被折断的树枝倒提在手中,他横臂倾扫,强悍的罡风和着如刀锋般的力道直撞在玄云山间,惊起无数玄云弟子。   玄云刀神再临天下,谁能接他一刀?谁敢正面接他一刀?谁敢!   就是如今他没有刀,可这又何妨,八十年孤锁禁地,他武道突破归臻天境,闭眼随手,天下之物皆可成刀!   “云木——!”   玄云山的登峰顶上,忽有一人负刀跃下。   “何人敢来我玄云叫嚣!”   云岐凌掠蹿迎去,手中的玄深铁链闷声抡起,带起的罡风竟隐约有螭龙怒啸的形态。“何人?何人!你爷爷来了,孽畜,还不跪叩相迎!”   罡风横撞,一扫而出!   ***   花溪坐在书案旁,凝目在手中的东西上。   窗外花树郁郁,自从那人走后一直盛开如此,倒像是,替那人守在窗前一般。   可今日花溪没有去看树发呆,他全身心的注意在手掌底下摩挲的盒子上。金缕缠丝在楠木上,一道紫金封痕,显然是盒子的主人合上它的那一日亲自封上的。   这是云岐的东西。   当年是由他得到楠木,请人打造的盒子送给云岐,云岐一直,一直留在身边。他却从来不知道这里面存了些什么。   ……打开吗?花溪侧脸,去看窗外繁茂的花树。瑰紫色的花瓣徐徐飘翩,偶零星的泻散在他案头两三瓣,香味馥郁清甜。   花溪看着案头的飘落的花瓣。数一遍,如果是单数,那就让这盒子永远封存,如果是双数,那就打开它,看看里面是什么,有没有装着那人的无情冰凉的心。   一,二,三……七。   清冷的眉皱起来。七啊……   正想着,徐风微动,一片瑰紫缓缓落遗在案头。   “嗯。”花溪轻轻的扬起下颔,对花树沉声。“不是我要看的,是你……希望我打开,对吧?”是你想要我打开,是你,是你对吧。   花溪化封的汁水一点点的擦拭在封痕上,印记渐散,直至轻淡不见。他指尖在盒上顿了顿,仅仅一瞬间的迟疑,霍然打开盒子。   一纸素笺半掩的放在最上边,风徐徐推开,露出字迹,很短,却龙飞凤舞的气势迫人。   “我心向慕慕南,奈世朝转转偏。”   花溪认得这个字,他手有些抖,面容却还维持着仅剩的强撑漠然。   “我自愿尝试人世间极苦痛楚,我自去他生寻觅避脱解劫。绝尘无痕,任凭我挣扎。相思入骨,痴念雕尽。”   素笺滑落在案上,细碎的瑰紫飘盈覆上,隐约还能窥见。   “花域长溪,了我遗世长孤。”   花溪坐在椅上,抚在盒上的姿势长久不变,长久不变。素笺飘开后,露出下边的东西,无数的信笺整齐叠落,夹杂着些小玩物。   南域的莲子,南域的锦囊,南域的落叶,南域的干花。   花溪的信。   这都满满是花溪的信。   “五月域安,你何时来?”   “六月热暑,玄云山可算凉爽?”   “七月依热,给我带凉玉来罢。”   “八月花郁,你到底来不来?”   “九月……你再敢乱摸我就剁你兽爪!”   “十月长居,怎么还不滚蛋。”   “十一月你归,玄云下雪了吗。”   ……   这是无数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指抚在这些东西上,仿佛隔空再次回到当时。当时情愫依旧,当时绝尘不再,当时,当时年少正好。   “啪。”盒子再次被合上。   花溪将盒子收抱进手臂,就着这个姿势靠倚在窗边。瑰紫的花树还在怒放,他眉眼冷静,沉沉地望。   云岐。   他每念一次这个名字,心口就抽疼,眉骨就刺疼。这都是那个人留给他的伤口和痛楚,都是那个人,满满的都是那个人。   当绝尘之水都不能用来遗忘过往,还有什么是能够不被深刻的记忆。云岐就像融进骨肉中的那份侵略炙热,不论多少年,不论多少年都在叫嚣着桀骜。带着云岐特有的,这个世间唯一的那份不驯狂狷滚烫的流淌在他的体内。   花溪抱着盒子,敛下清冷的眼。就这样罢云岐,你死了,我还在,绝尘不能忘却,世事总在折磨,你我都是可怜人。   当然。   兴许你这个家伙没有心,可我总记得。就算你没有来爱过,但我总在眷念那十二年所有。佛说的爱恨痴离,大抵就是这般的苦楚。   我逃不出,没有解脱。   瑰紫的花树晃动,簌簌的风花抖落,微微的寒光突然遮掩泻出,陡然刁钻刺向花溪。   抱盒子的男人低垂的眼还在缅怀,剑锋已经扑指在咫尺。   咫尺——   “砰!”数道身形被罡风撞开。   云岐一脚踹踩在玄云山最端正巍峨的殿匾上,巨大的殿匾抖动灰尘,被他轻喝一声,拽扯而下。还束在身上的铁链抖动作响,云岐回身一匾横扫向身后扑来的巨刀。   “你还没死!”云木刀风不停,一下下的拼力,“禁地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死!”   云岐嗤笑一声,殿匾狠厉的撞砸过去,“老子会死?天底下的笑话!”他一脚翻踹在云木将退的腿骨上,震起灰尘飞舞。   云木刀翻转的有些乏力,在云岐疯子一般的冲撞中竟只能勉力支撑。   “你的命是老子的!”匾砸在刀背,力道之大让巨刀生生下砸进地面,云岐桀骜的盯着他,“等着我来拿啊孽畜!”   花溪生死劫将至,他不敢多做停留,要马不停蹄的赶去南域。所以当殿匾轰然砸碎的瞬间,他身影已经蹿掠出数百丈之远。   云木灰头土脸的一把将刀倒□□地上,石板迸裂,他喘着息抹了把鬓边的冷汗,有些慌乱或者恐惧的喊声。   “追,追上他!六纹以上的弟子,全命追杀这个疯子!”   云岐凌跃出玄云山,一个踉跄的滚落在地。      ☆、章十一 浪荡圣医   腿脚因为常年的浸泡和冰蛊的侵蚀已经难以再运气长奔,云岐剧烈的喘息,爬滚进一道密林沟壑。身上还有的玄深铁链沉重的闷响,他试着再去扯,却不能像先前那般的轻松。   玄深铁链无利能斩,非诡地渊族不能断开。这就是为何小徒弟九韶嫣一定要出去寻找诡地的缘故,云岐方才急火上心,挣开的那段铁链倒算是奇迹。   “砰——”的一声闷哼,云岐翻滚跌在沟壑间,四下丛草深深。滚灼的日光倾泻枝桠间,烫得他瞬间清醒。   去南域!他一定要去南域!   他从地上翻爬起,背上已经被划滚的血污泥秽。额前密密的湿汗,他踉跄往前,在铁链簌簌声中滑出一道血痕。   密林后的玄云山忽然喧杂起来,无数月袍弟子扶刀提剑奔追而出,白色渐涌进密林,呼喝声愈渐接近。   他妈的——云岐喉中将逆呛出的腥味被压下,他紧了紧牙关,加快步子。   他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玄云宗有几分本事,如今云木带着无数弟子前来追杀他,若是跑不掉,迟早会被活活拖死在这里。   他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阿溪生死劫将至,他要,他要去南域。   佛挡亦杀佛!   “师兄。”丛间有人拨动着草,“我们这是在追谁?竟能让尊上勃怒至此?”   “是一直压在禁地的重犯。”被叫住的那人狠狠猝了口,“跑得真快!听闻是多年前的嗜杀成性的恶人,被尊上一直关押看在眼皮子底下,估摸是近几年尊上他老人家常年闭关的缘故,竟让这恶贼瞅准时机跑了出来。”   云岐舔了舔干涩的唇,无声的半伏下身,如狼的目光直勾勾的盯在晃动的草丛上。   “我怎么看这恶贼的把式,有些咱们玄云宗的模样?”   师兄冷哼一声,“定然是他偷学的!”说着手下就去扒面前的深草,就在手指要碰到草尖时,他突然顿住手,抽动着鼻翼。   “怎么了师兄?”跟在后边的师弟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好奇道。   “你等等,我怎么闻到了些……”他的目光渐渐下移,苍绿的丛间隐约的滑滴下几颗血珠。他惊愕的倒退,“快!快去禀报——”   铁链猛然哗啦作响,瞬息间他已经被铁链套勒住脖颈,只能喉中模糊的发出咯咯声。云岐喘着息低笑,像是埋藏在丛中暴出野狼,狠厉的拽咬住猎物的喉颈。年轻人拼命挣扎,窒息的痛苦涌上面色,身后的师弟还来不及跑,已经被云岐另一只手生生卡断了喉颈。   瞬息而已!   云岐很快就勒断了他的挣扎,松开双手,两条年轻的生命软软滑坠在地上。这是他玄云宗的弟子,是他云岐当年不要刻骨铭心的阿溪宁愿用生命去守卫的玄云宗。   可如今他跨过这两具尸体,神色漠然暴戾的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玄云宗。   云岐临走前俯身扯了一截雪白月袍,面无表情的擦拭着双手。月白云纹的袍子上被擦出血污斑驳,他又抹了把后背,稍稍止住些血,然后头也不回的丢开袍角。   八十余年,真的够了。   月白云袍加压在他身上的重负,他当年答应的诺言,被丢弃的刻骨——都他妈去见鬼吧!   他要见花溪!其他的,他云岐拿命来抵。   玄云宗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两具无声殒命的弟子,还有那块血迹斑斑的袍角。云木捏着袍角,鼻尖似乎还残存这那人的血腥味。   一旁的弟子惊愕的发觉这个被大成瞻仰的神,他捏拽袍角的手竟在微微的抖。   云木瞳孔恐惧的瞪大,再一次噩梦侵袭。   这是真的,被囚禁八十年的恶狼出来了。   这块袍角就是那人摔在他脸上的警告,云岐在告诉他——我出来了,这次就是玄云宗,都得陪你一起去死!   脊骨上猛然蹿出寒颤,多年压抑的恐惧喷涌而出。   “去,快去西玄,锁住去往南域的道路!”他有些狰狞的嘶喊弟子,暴躁反复的摸索在刀上。   他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才将云岐锁进禁地,多年不断的闭关才躲开花溪撕咬的追查,一旦让云岐活下去,一旦让云岐到达南域,一旦让花溪知道真相。   整个玄云宗都会因为这两个男人的怒火覆灭!   不能!   紧接着,整个西疆都因为玄云宗的动作紧张起来。这个暴戾罪恶充斥的地方,这个流痞恶徒纵横的地方,因为玄云宗的变动而警惕躁动起来。   可惜这半年里崛势凶猛的吞并势力乞帮,却因为帮主少言的莫名消失而率先失去主动。化名的九韶嫣失去了踪影,也因此和她正横遭追杀的师父错开了时机。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玄云宗堵住了西疆所有路途,乞帮因为失去了帮主少言(九韶嫣)的消息而先行动手,卡住了往南下的沙廊商道和北上的沁嗒木戈壁。   云岐爬藏进最后一批由西疆往北漠去的马货,浑浑噩噩的与南域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兴许,就是天意。   ***   “喂!”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云岐痛苦的抱住头,不愿意醒来。他藏进了队送马货的商队里,后来才知错了方向,往回奔的路上引来了云木,只能转回北漠。   然后,然后冰蛊变本加厉的再次爆发。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头,别装死!”年轻的声音戳了戳他,“快起来,小爷家的胭脂拖不动你。”   云岐皱眉去拍那人的手,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烦躁凶狠的睁开眼。面前蹲着一个青褂的清秀年轻人,还有一头凑的极近的……驴。   “要死!”云岐费力的推开快要贴上来的驴头,“滚开。”   “粗俗啊你。”年轻人急切切的安抚雪白的驴子,“我们好歹是救命恩人,你这么如此粗俗蛮横!”   云岐动了动身子,浑身乏力又没劲,他只能在干草堆上皱眉。“你是我恩人?”哪门子的恩人?   “哇!”年轻人闻言撸起袖子,指着自己的鼻尖,“老头!小爷还没说要报酬呢,你怎么就先行不认帐啊你?昨日不是你缠上小爷要死要活吗!噢——还有那些穿白袍的傻货!”   “他们追来了?”云岐奋力爬起身,又被他大呼小叫的按回去。   “走了走了,早走了。小爷正经的劝你,如今你还是不要动的好。”   “不动等着被砍么?”云岐伸手就要拍开他的手。   “喂,喂我给你说!”他手指在云岐的右臂,“你再动,右手这辈子就别想再运真气练什么武道。”他话音不断,手指随着声音指点在云岐身上,“左肩骨再差位下去,没几年你就疼死吧!后颈上的刀痕你没少发狂去砍,伤口都糊的什么东西。腿骨是被泡了多久的泥潭啊?还有你身上养得那垃圾玩意都长那么大了,吃了不少帝家血吧?”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眉飞色舞,最后哎呀一声握拳敲在自己另一只手心,“你再动也爬不出这破庙,何必呢!再说你不是还有什么厉害的心法护着么,给小爷半年的时候,保你身体棒棒地茁壮成长!”   云岐已经翻身一把扣住他肩骨,“说真的小子?!”   “呸!”这小子揉了把肩,“小爷是圣医,什么时候说过假的!”   云岐扯了把枯白的发,突兀的笑出声,一把揽住他肩头,“好小子!你,跟我去南域!”只要有这小子在身边,阿溪生死劫的危险就轻减几分。   “切,这有何不——不不不不不行!”他突然变色,推开云岐,“不行!小爷、小爷不去南域!”   “五万颗金珠,买你这一趟。”   “不行!”   “十万。”   “……不行!”   “十五万。”   “……前辈求求你别说了真的真的不行。”   “二十万。”云岐危险的眯起眼,“或者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这到底谁他妈是谁的救命恩人啊!”他抱头冲云岐吼。   “算老子求你!”云岐一把拽住他襟口吼回声,瞪着他张大的眼,“算给你两条人命加老子一个人情,老子就是到时候挂掉了,这个人情也够你小子在大成逍遥嚣张活一辈子!”   他被云岐吼的息了音,咽了咽唾沫,“那,那这人情在南域也管用?”   “屁话!老子都说了是整个大成!”   “到千济门那也管用?”他半信半疑的凑近。   云岐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就是单挑干光了整个千济门老子都给你顶着!”又拽紧他几分,“带老子去南域,越快越好,不!是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成交!”这小子列出一口雪白的牙,“前辈,小爷我叫许牙牙,后半年就跟您老混了!”   “啰嗦,快走!”   许牙牙立刻跳起身,几脚就踩灭篝火,一把拽过不肯让云岐上背的驴,“胭脂,和小爷昂首挺胸的回南域!”   “呜昂——”   “踩翻千济门!”   “呜昂——”   “让雪满裳那个老妖婆……噢!”他抱头躲过云岐砸来的石子,跳脚道:“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走,现在就去!”   云岐被他连拖带抱的拽上驴背,由他拉着驴,奔出破庙门。混乱中摸了把自己的后背,昨日还血污的背上竟然干净无痛。   一夜而已,背上的伤口竟然愈合如此之快?!   云岐再次抬眼去看拉着驴聒噪不断的许牙牙。   这小子。   竟然是个厉害的家伙。      ☆、章十二 南域归途   许牙牙知道云岐赶得急,没有往北漠深处去,而是转回西疆。西疆沿途封查严密,幸亏乞帮动作凶猛的卡住了沙廊商道,才能够让他们穿越商道直接去往南域的地境。   “说起来这乞帮的少言还真是个角色。”许牙牙拉着驴,低声对捂掩严密的云岐说。“小爷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强悍的姑娘,在西疆这地上也能混的风生水起。”   他们现在正要出邯城。只要出了邯城,往南走三里路就是沙廊商道了。   云岐哼了哼,心道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这姑娘是谁的徒弟。   “不过怪可惜。”   “可惜什么?”   “这么凶悍的姑娘,谁敢要回家啊?说不定长得就五大三粗的,反正小爷才不要这——嘶,老爷子你打我做什么!”   “凡事耳闻皆不可信。”云岐拉了拉拢在头上的斗篷,“眼见也未必真。”   “那怎样才是真的?”   “你知道人有几种眼目么?”云岐反问他。   许牙牙指着自己眼睛。“知道,这一种啊。”   “不对。”云岐难得没逗他,有几分认真的望向前边。“该是四种。”   “单眼、双眼、瞎眼、没眼?”他还没说完水囊已经敲在头上了。   “臭小子你走了八辈子的好运不是老子的徒弟,不然揍不死你!”云岐扔过去水囊,难得的有些沧桑善感都被他折腾散尽了。“是肉眼、心眼、法眼、慧眼!”   “哪有人长这么多眼!”   “你错了。俗人都只用肉眼去看世事,所以他们活在浑噩和繁杂之中。聪明人用心眼去察世间,所以他们活的风生水起。至于法眼和慧眼,那是至圣者的眼,能穿透皮囊身躯,越过浮尘表象,看到最真的本心。小子,你如果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一辈子只会用肉眼去看察世事百态,那就活该你一事无成庸碌此生。”   许牙牙面上的神色松动了几分,不禁问道:“那,老爷子你是什么眼?”   云岐摸了摸遮掩在斗篷下的鼻尖,藏了眼底的苦涩。   “我?我没有眼。”   所以看不破红尘,望不断痴念。宁至此境地,都要去见他一面。   许牙牙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他拉紧胭脂的缰绳,闷头难得的安静,不知在想什么。   正当驴子要走出城门时,城中突然喧杂起来。   “关城门!快关城门!今日商队不可通行!”转出街道的人策马飞疾,大声冲城墙上喊话,“三爷命令,今日不可通行!”   一旁守查城门的乞帮汉子面面相觑,却还是畏惧于三爷的名号,招手让正通行的商队们退回。许牙牙也被拽住,扣住在了咫尺的城门处。   云岐拢紧斗篷,眼中杀气横现,回首望去。   一队快马急策而来,为首的青衫男子眉目俊气,磊落净朗,正是乞帮少言座下的王三爷王永德。   “诸位。”王永德勒马拱手,客气道:“乞帮今日不便通开城门,劳烦诸位朋友今日宿在我邯城,一切花销乞帮包揽。”   “不行!”城门口的年轻人突然跳起来招手,“不行!”   王永德目光转向他。   许牙牙低骂一声,硬着头皮大嚎一声抱住胭脂,悲切凄凄,“三爷!我今日必须赶去沙廊商道,您如此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就松松口成吗!”   王永德抬手让身后的乞帮汉子不要动,目光却移到了背对他的云岐身上。“乞帮办事向来知礼,你不妨说说何故。”   许牙牙硬是挤红了眼,拽着云岐的袍角,抱着胭脂的脑袋。“您看我家就剩这两个了,偏生这驴还有些毛病,好容易今日给喂饱了愿意赶路,我爷爷这急等着去南域治病呢。”   王永德不经意般的催马上前几步,停在他们一旁,“当真可怜。”脸上神色不曾动过的青年马鞭却迅疾砸抽向云岐!   云岐眯眼一狠,就要出手。哪知许牙牙猛然蹿出,一把按压住他的手,硬是要用背扛下这一鞭,嘴里还嚷着,“松松口吧三爷!我爷爷等不了!”   那凌厉抽来的马鞭在下落的瞬间偏打向空中,炸响一声,却丝毫没有落在两个身上。   王永德在马上隐约看见斗篷下灰白的发,微微皱起眉。他感觉向来准确,这次怎么……又沉沉地看向许牙牙,闭眼嚷吼的年轻人脸涨得通红,紧张的神色倒不假。   “开门。”半响,他收鞭,转过马头。“诸位,今日乞帮招待。请吧。”说罢身后的乞帮汉子围上了众路商队,不管喧杂声,一律押向邯城内。   “快走吧你。”一汉子拍了拍许牙牙的肩,“三爷开恩了。”   许牙牙赶忙装出大恩的模样,一路塞铜珠道谢,拉着胭脂就走。   云岐缓缓回首。   马上青衫的王永德正和另一边策马奔来的硬朗青年接头,乞帮众人纷纷唤了声“铁二爷也来了”,两人在马上不知低语了些什么,那个叫做铁木由的铁二爷也转头望来,看见云岐掩着的斗篷,摇摇头,拍了拍王永德的肩。   “不是玄云宗的人,三弟,我听闻少言她……”   城门轰然的关上。   云岐却笑了。   “吓死小爷,还想着这一鞭子抽下来该怎么还回去,他……”许牙牙突然咦了一声,凑近云岐,“老爷子你怎么笑的这么。”他抽搐了下唇角,“□□啊……啊!”   云岐收回敲他的手,哼了几声。“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这是我毕生最骄傲的徒弟带出来的人物,你怎么懂我心里那份难言的自豪和骄傲,你怎么懂。   “老人家就是莫名其妙。”   “老子老么?”云岐又习惯性的摸了摸鼻尖,想起小徒弟也这么叫唤过。“或许……真的老了吧。”   “小意思!”许牙牙牵着驴拍了拍胸口,“有小爷的金针给你养上半年,容光焕发不是梦!”   云岐嗤了一声,“快点赶路。”   “说起来,你为何要这么着急去南域?”   “见人。”   “是情人,美丽的姑娘?”   “啰嗦。”   “长路漫漫让我们爷俩敞开心扉的恩爱吧!”   “……去死吧。”   “噢,老爷子你这么说话真是太残忍了……”   已经入秋依旧的冽风掀起斗篷,露出灰白的发。风声带着发扬在空中,晴日天爽,云岐抬起的眼在日光中,似乎已经能看见南域波荡的水纹。   他要回来了。   阿溪,   ……忘却的岁月那么久,我回来了。   ***   第四日的夜,他们终于赶到南域。   “老爷子。”许牙牙牵着驴,站在繁闹的水乡街头,神情有些茫然。“我们往哪里去?”   两个人自从进入南域地境后,都莫名的沉默下去。许是各自都是心事难明,自然不能再如前几日那样的开展笑颜。   “去哪里?”云岐一时间也有些茫然。他已经,已经很多年不曾出来过了,匆忙之间,也不知道花溪到底在哪里。南域这么大,去哪里找呢?   “去找家梨木招牌的店。”凡梨木牌匾,皆是当年他留在南域给花溪的铺子。八十年,鬼知道还是不是这般,他只想试一试。   许牙牙牵着驴,在街上认真的环顾,“梨木招牌,梨木招牌……啊,有了。”他兴冲冲的拉着驴到了家客栈的门口,“老爷子,是这家吗?”   云岐眯眼打量了半响,最后只能摇摇头。“去打听一下罢,就说西疆来信了,若是他回你一句西玄狂不狂,你就答他不如岐溪长。”   许牙牙进去没多久,就被掌柜的追打出来。他这几日赶路赶得紧,身上的青褂风尘仆仆,又因为一路上打点关卡,没剩多少铜珠了。瞧起来自然不像什么富贵的主。   “做什么做什么什么什么啊你!”他抱头蹦跳着躲闪,冲出包围,拉起胭脂就跑。“老爷子你可得看仔细了!这什么啊,我给他说西疆来信了,他回我一句你有病!”   云岐没回话。   后边人还在叫骂,许牙牙已经带着他跑远了。   怕是,花溪已经弃了这些铺子吧。八十年的时间,掌柜都不知道要换几批,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些暗接语。就像他给花溪的所有,都被多年前他亲手封断了。如今还剩什么,云岐抬眼去看街道,眉宇间深深地倦惫。   还剩什么呢。   “老爷子。”许牙牙边走边摸怀里的铜珠,摸了半响,突然睁大眼。“奶奶的!”铜珠呢?铜珠呢!他转身就要冲回先前的店,被云岐拽拉住。   “罢了小子。就让你委屈一夜,和老子去睡街巷。”   许牙牙也知道回去大抵也找不见了,懊恼的抓了把脑袋。“一回南域就这般,这地当真和小爷风水不和。”又摸了把肩上背着的包袱,“……罢了。反正金针还在。”   晚间两个人和胭脂一起坐在街岔的小巷里,许牙牙不知从哪里的乞丐那里要了些地瓜,扒了些火,烤给云岐吃。   这小子虽然聒噪了些,但却不会让人讨厌。   云岐吃了些地瓜,就靠在墙壁上闭眼。许牙牙蹲在火边扒拉着地瓜,时不时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他睡了没。   “说起来倒该我请老爷子。”许牙牙自顾自的说,倒像是讲给自己听。“小爷在这地混了很多年,虽然混的不怎么样,但起码还有几分名号。可惜……可惜。”他顿了顿扒地瓜的手,望着火眉眼肃然,竟是不同于平常的模样。   许牙牙怔了一会,自嘲似的笑了笑,拍了把一旁打鼾的胭脂。“到头来,竟只有你一直在身边。”   胭脂哼了哼,埋头继续酣睡。   他也笑了笑,用土灭了火,把剩下的几颗地瓜埋进土灰里温着,明早还能吃上热的。然后惬意的伸了懒腰,枕着胭脂睡过去。   回到了南域,梦里也不好。许牙牙梦回他离开这里前,那时候千济门当属他许家为大,想他许家世代圣手,一把金针绝冠世间。雪满裳那个老妖婆算什么东西,他及冠之前,向来没有能挫败他许家的事情。   在那之前。   许牙牙烦躁的翻身,肩头突然抓上一只手,吓得他失声惊醒。   猛烈的喘息声,是云岐,云岐扣着他的肩头。   “老爷子。”许牙牙有些惊愕的向后躲,肩头却剧痛的被扣住,他神色一惊,探掌在云岐的后颈。“垃圾玩意,这垃圾玩意!”   明明被他用金针封住的冰蛊,不知为何爆发爬出,在云岐后颈鼓动着,冰凉刺骨。   他翻起身,迅疾的扯过包袱,拽开里边的针囊,却傻了眼。   ——他妈的,金针都不见了!   ☆、章十三 男儿意气   云岐痛嘶一声,推开许牙牙,抱头抵撞在墙壁。“快、快用针!”   许牙牙翻倒出整个包袱,一根金针都不见踪影!他也有些慌了,在身上摸索,却是实在在的都不见了。   云岐吃痛的额角突跳,像是知道了金针不见,接下来的痛苦皆闷声撞在墙上,不再吭一声。   许牙牙模糊的看着蛊虫愈来愈大,大惊失色。“不行!不能这般的强忍了,不能这般,这般——净朱果!”他突然爬起来抓拽着云岐就往街上跑,嘴里一直念着。“净朱果,净朱果,我去要净朱果,只要有净朱果它就能安静了!”   云岐身上的铁链沉重,他竟能一步步拖起来,脚下不敢停顿,直冲前面看到的药房去。   “开门!”许牙牙砸着药房门,门却纹丝不动。他面上一狠,一脚跺在门上,“开门!小爷只要样东西就滚蛋!”   “快开门,开门!”他扛扶着云岐,推搡门的手都有些慌。“我是来求药的,医者父母,为何不救我!”   门里有童子闷声,“公子请回。这么晚了,我家掌柜也不好妄自开门,再者,我等如何知晓你是不是劫匪。”   “去你妈的劫匪!”许牙牙咬牙,撞在门上,“开门行医,就算是劫匪求命,本着医者赤心,你们又怎可不救!”   那童子被他吓得缩了缩,“你这般说,那就真是劫匪了。”   “劫你爷爷!”许牙牙眼睁睁的看着蛊虫鼓动,云岐连痛嘶都不再发出声。他突然扒住门,深深喘了几声息,砰的跪在门外。   一头磕在门前的石板上,年轻清秀的眉眼间隐忍的是苦涩和折骨。   “请……开门。”   额间再磕在石板,被一只颤抖的手隔住。许牙牙抬眼,云岐气息微薄,却恶狠狠的盯着他。“死小子,爬、爬起来。”   “男儿膝连苍穹都不能跪!”云岐用力抬扶起他的额头,“……男儿意气……万斗金珠都不能寸量……你,给老子……”血呛漫出口齿,云岐还在抬阻着他的额,“给老子……堂正的挺起来!”   许牙牙咬牙红了眼眶,喉中哽咽。   云岐微微张嘴,靠在一旁,甚至能听见蛊虫鼓动的吸允声。他能感觉到,这具破烂陨毁的身躯有多么的糟糕,气息都微弱下去,今夜若是不能压回冰蛊,他命休矣。   可是不行!   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他要见花溪,他还要见他。八十年,整整八十年的痛苦折磨苍白老去,神智的陨毁远比躯体的更加痛苦。   世间几度华发生。   苍老不在发间和皮囊,而是刻刀在他心头。八十年折磨的是使命和痴念,玄云宗的诺言他不曾做到,花溪的诺言他也不曾做到。多少人瞻仰玄云刀神的桀骜,云岐却狠狠唾弃着这份命途。混沌活了这么久,除了九韶嫣,他似乎一事无成。   云岐想着忽然猛烈咳起来,低笑的抱住灰白的发。“男儿脊骨……男儿意气……太远了。”   都已经离他太远了。   许牙牙陡然像是想起什么,扶抱住云岐,跺在门上大声。“开门!西疆,西疆来信了!”   里边突然寂静。   门被人跌撞的拉扯开,一小童子怯怯的探出头,又飞快的缩回门后,对身后的人糯声。“爷爷……好凶的人。”   里边的人柱了拐杖,蹒跚的由童子搀扶,打开门。花白的长胡子老掌柜眯眼看了许牙牙半响,缓缓接道:“西玄狂不狂。”   “狂!”见老人变色,许牙牙立即跳脚,“呸呸呸!是不如、不如岐溪长!”   “是、是小尊上吗?”老人点着拐杖走出门,去颤巍巍的摸许牙牙。   许牙牙晃了晃云岐,“老爷子,开门了!”   云岐模糊的嗯了几声,已经陷入昏迷。   ***   “阿溪,这就是男儿意气!”云岐还年轻,狂肆的眉眼熠熠,掌中三把长刀横肆在瑰紫色的落花中,罡气震扬起花溪淡色的衣角。   花溪坐树下看着书,头也不曾抬。“胡扯。”   长刀一转,带起几片花瓣扑打上他的书页。花溪皱眉,却没有扫开。只抬眼瞥了眼胡闹的云岐,“你的男儿意气,就是吹花?”   “是刀,刀锋!”   “那不是。”花溪终于合上书,“男儿意气,是纵然狷狂天下却不负天下,是纵然风发轻狂却大义为先,是纵然身陨绝境却不折脊骨。”   “有些出入。”云岐摸了摸鼻尖,跃坐上他侧上方的树桠。“我们想的有些出入。在我这里,男儿意气嘛……就是誓卫承诺,不负铮骨,不跪天地,为我独尊!”   花溪仰头看了他一会,嗤了声。“狂妄。”   云岐扬了个口哨,无所谓的笑了笑。“期望你这一世都这么认为。”   只能有我在你生命里狂妄。   狂妄。   可怜他如今担不起这两个字。   后颈处的剧痛,让云岐自昏睡中低骂一声,清醒过来。   “死小子……”他捂着脸,翻坐起身。“许牙牙你小子要死么!”搞什么让他后颈剧痛,他晃了晃头,杀气腾腾的转眼。   房中焚燃了些佛香,隔着青铜大鼎的袅袅烟气,云岐竟觉得自己恍惚间看到了花溪。   淡色的衣袍依旧,挺拔轩昂……胡扯!他狠狠抓了把,却发现不论睁多少次眼,那个背影就在窗边。   “阿……”喉中突然无比干涩,像是卡住了千言万语。云岐呆呆的伸出手,却怔了神。   太快了,太快了,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和他再见,或者说想了无数遍,却没有一遍让他敢继续想下去。   再见哑声,这就是人人说的近乡情怯。   “前辈醒了。”窗边的人声音都和从前一般的清冷,回首的目光……陌生的冰凉。   云岐张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下是花溪。”那人拂了把袖上的佛香,微微皱眉,眉骨上的一条嫣红随之动作。“你……从西疆来?”   你从西疆来?   从西疆来?   “是。”半响,云岐又无声的躺回被褥间,翻过身背对那人,干哑着声音。“我从,西疆来。”   你看,再见就是这样。   他已经知道心口碎成渣的滋味。八十年,他的阿溪果真忘却了。   那人也不说话了。   屋里寂静的可怕,很久之后,那人缓缓走到榻边,却没有靠近,也没有再说话。   “劳烦……劳烦花公子,让跟着我的那个小子来。”   花溪默了半响。“他是你的谁?”   “医师。”   “也是西疆人?”   “嗯。”   “既然如此,那你可听说过一个云岐的人。”   “……不曾。”   那人又默了半响,忽的极薄冷地轻笑一声。“那真是,好罢。”   云岐一动不动,直到那人离开房中。他抓了把灰白发,闭眼久久的沉默。   果然。   阿溪还那么的年轻。   可他已经如斯老去。   云岐,   你果真……连见他都不敢了。   本该走远的人就在门外,侧身面向房门,却没有出声,也没有再推开。花溪眼中深切翻滚的情绪,说不出是憎恶是痴念还是心疼。   他,他看见了灰白的发。   云岐却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果真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和灌给他绝尘水一般的模样一般的铁石心肠,不论多少年,多少年,他都记得他。   八十年的苍陆长隔。   到底谁在忘却。   隔着这样一扇薄薄的门,两个人如同隔了整个苍穹阔地,间隔和沟越就在眼前,心却如何都爬不过去。   他在忘却。   两个人一样的心思,默然对立着同一扇门,揣测着本该最亲近的那份心肠。   深秋萧瑟的风扬起袍角,花溪皱眉捂着胸口。前几日的剑伤还在作疼,此时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昨夜收到这里的传信,他就从一江之隔的烟城急马而来,终于见到了。   为何,比不见时更疼?   他皱着眉,沉默的孤立。   云岐闷进被褥中,苦涩的无眠。   ……到底谁,在忘却?      ☆、章十四 沧海桑田   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云岐已经靠坐在榻首,独望窗外萧瑟渐暗的天色。   “哗——”许牙牙快步蹿进内屋帘帐,端着碗热气腾腾药汤,被烫的呲牙咧嘴。“老爷子,终于醒了啊。快些把这药喝了,已经煎了一天,再热一遍就没药效了。”他坐上榻侧,给云岐递过去,才发觉云岐的沉默。   “是身子不适吗?”他困惑的凑近,端看云岐的脸色。“小爷亲自下针,不应该不舒服。老爷子,是脊骨上还疼?”   云岐接过药,“无碍。怎么,你金针找回来了?”   “是花衾楼的长廉大哥帮的忙,幸亏你那暗语管用,不然这次还真是凶多吉少。”他心有余地的搓了搓手,斟酌了一下,还是抱肩靠在榻侧,问道:“说起来,老爷子你和花衾楼交情不浅?”   “点头之交而已。”云岐皱眉灌完药,“怎么给老子喝这么苦的东西。”   “喂喂,良药苦口啊。”   “你前面说的长廉,是跟在花溪身边的那个长廉?”云岐不动声色的摩挲在碗沿。“这个花衾楼就是天算花家么?”   “你是活在哪里的人啊?”许牙牙怪异的打量他。“花家很多年前就改建花衾楼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在西疆也是人人知晓。整个南域就跟在花楼主身边的一个长廉,老爷子,你过去住的地方还真是僻远,消息可不大灵通。”   “我住哪里?”云岐冷笑了几声,猛然伸手拍在许牙牙后脑上,“老子就是住在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也比你小子聪明有运气。”   许牙牙抱头,“这也说不通啊。瞧起来花衾楼的人倒是很客气,没故交,人家哪里理睬我们这两个睡街巷的家伙?”   “啰嗦。”云岐突然转过脸盯着他,“你也见到花溪了?”   “是啊。老爷子的暗语当真是厉害,花楼主可是连夜从榆江对面急船快马赶来的。”许牙牙哎呀的抖了抖,“这样的点头之交,未免太够义气了。你说是吧老爷子?”   云岐看见他眼底的正色,知晓这小子已经察觉出几分自己的身份,“你小子,有话就说。别给老子打太极,云里雾里的试探。”   “那成。老爷子,我只问一句。”   “什么?”   “你要我陪你来西疆,是为你自己,还是。”许牙牙正色肃然,“为了这个花溪?”   云岐轻嗤一声,“聪明的家伙。”   “从西疆到南域,玄云宗的封锁和截杀,啧,我怎么忘记了问了,你到底是谁?”许牙牙悄悄的比划了个手刀,“再神秘也不会是玄云刀神。”   “……玄云刀神怎么了?”   “噢。”许牙牙捂住额,“那是玄云宗的神话,你他妈再逆天也不会是——是——”他突然想起什么,舌头打结,瞪大眼指着云岐。   云岐瞥了他一眼。“我只是云岐。”   “只是云岐?!”他跳起来,“你他妈竟然给我说,‘我只是云岐’。云岐,你知道云岐是谁吗?”他一把按住云岐,去翻摸伤势。“你不会是伤傻了吧?啊?老爷子,这话千万不可乱说。你你你是不是也这么和玄云宗说话的?难怪他们死命地追杀你。”   “老子是云岐,和他们追杀我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云木都是云岐教引出来的徒弟,云木是谁?整个大成巅峰风云人物都要给他三分颜面的云木!据说这云木最尊敬其师,玄云宗至今还供奉着云岐当年斩划西、北分界的三把长刀。他们把云岐的陨落归于羽化登仙,刀神之名不坠已久。老爷子,求你别玩小子!”   “尊敬。”云岐摩挲着灰白的发,冷嗤。“这都是哪里传出来的屁话。老子是不是云岐,干他云木什么事。还有。”他敲了把许牙牙的后脑,“谁他妈说老子死了?大成还没完,老子会死?天下谁能让我云岐去死。”   只有花溪而已。   许牙牙忽然哀叫一声用衣袖埋住脑袋,在床柱上装死了半响。“小爷竟然这么背,这么背,这么背。”   云岐唇角抽搐,一脚踹在他腰间。“别作死小子。”   “好罢,小爷只认识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子。”许牙牙露出眼睛,“不过我看这个花楼主像是气血不足,怕是不久前受过什么外伤。”   云岐心下一动,“依你的眼力,他的身子可还算健实?”   “健实——个屁啊。”许牙牙食指点在自己的胸口微上的地方,“起码是三指宽的利剑迅疾横穿过去,加上不善调养和常年饮酒的模样,这伤,不轻。”   “三指宽的剑。”云岐眯起眼,眼中危险弥漫。“我当年去过中都,能用三指宽的剑擅长迅疾猛攻的人,可只有一家。你可能看出那剑是下穿还是上挑?”   许牙牙比划一二,“我看见花楼主捂伤的姿势,应该是下穿的把式。”   “中都祈灵。”云岐眼中如狼的危险愈渐明显,“原来是秦氏。”   中都祈灵王秦氏一脉。花溪常年在南域,花家势力向来不外出占据,祈灵王何必遣人来杀花溪?云岐突然想起九韶嫣当初提及到的,云木,云木那个孽畜收的弟子就是姓秦。   秦,那就是云木和祈灵王一派结盟了?什么样的意图能让他胆敢打花溪的主意。   “九氏衰微,皇权四分,疆土必裂。”许牙牙缓慢的说。两个人对视一眼,几乎是瞬间明了。   什么意图?九氏天下,大成江山!   “小爷的娘诶,老爷子,这次你揽上的事情可玩大了。”许牙牙跳起来,“玄云宗再加上个中都祈灵,就是小爷在这里,也得早晚被赶来的杀手干掉。”   “老子在前面顶着,你小子叫个屁。”云岐放过空碗,皱起眉,寻思该给小徒弟一封信。   “若是仅仅这两方,小爷会怕?!”许牙牙咬咬牙,“他妈的,可是我回来了,千济门必定也会参一脚。”   “千济门何必与虎为谋,一定要杀你?混小子,你不是睡了人家的闺女吧?”   “屁啊!”许牙牙跳脚,“小爷就是再混账,也犯不着去睡自己妹子!”   “鬼知——你妹子?”云岐猛然坐直身,盯着许牙牙,“你这小子,到底和千济门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许牙牙松了松衣襟,“小爷该叫雪满裳一声大姨妈,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她杀你干什么。”   “因为小爷有这个。”许牙牙竖起手指,指间一根细长的金针粲然一闪。“生平若逢许金针,三生阎王也惆怅。在我们许氏这里,只有天下不想救的人,没有天下救不了的人。她不是为杀我,她是要许氏金针。”   云岐寒恶的皱眉。又是这般篡夺谋取的情形,他比谁都清楚其中的龌龊。   “如今许氏只剩我了。”许牙牙抬起眼,不是往常的嬉笑怒骂,而是种肃然的庄重。“我逃出南域三载了,可现在,我还是回来了。”   “老子的话不会变。”云岐曲起一条腿,撑起身,凌乱苍发下的眉眼再现桀骜。“你救过老子三条命,就是九氏皇族都得卖给你几分面子,你说的那个雪满裳,她会比老子还能打么?”   “玄云宗,中都祈灵,千济门。”他仰头看许牙牙,目光邪痞。“老子在这里,谁来都得跪叩唤一声尊上。”   许牙牙立刻拜倒他气势之下,满眼感动的拽住他衣袖。“真好老爷子!小爷要哭了。可是——你他妈的行不行啊!冰蛊最迟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能让这垃圾东西滚干净。可这三个月里,我们爷俩怎么活啊?”   云岐嘴角抽搐,扯回袖子,胡乱的抓了把发。“怎么活……”赖着吧,云岐的生死劫他不敢走,又加上这些蹦出来乱七八糟的敌人,能怎么活?只能暂且赖在花衾楼里。   “他妈的。”云岐懊恼的推开被子。“老子怎么越混越回去了。”   真是。   还在阿溪这里,既然他忘记了,可云岐还有有些脸红。   噢——云岐,你他妈的,竟然得赖着小阿溪活!   ***   半月之后,花衾楼。   “江启!这冬日马上就该来了,楼主院子里的花叶掉的厉害,你腿脚麻利点的快去给弄干净了。”三等小丫鬟端着洗衣的盆,冲远处一堆小厮里的人喊声。“你快些去,廉总管亲自叫你的名!”   云岐低骂一声,把手里的馒头扔给一边的许牙牙,活动了下腿脚。起身往东边的院子去,铁链已经被许牙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化掉了,如今的行动方便了不知多少倍。   许牙牙一脸身同感受的悲悯,蹲在后边一口黄瓜一口馒头咬的嘎嘣脆。   啧啧啧,瞧瞧老爷子,可怜见呦。   云岐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回首冲他狠狠比划出小拇指。   许牙牙哎呀一声,“翠香姐姐,你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可别累着自个。这不是,我家老,咳,我家大哥顺路嘛,让他给你端着。”   先前叫嚷的小丫鬟看着他俊俏生动的眉眼,娇羞的扭了扭壮实的身子,掩着嘴笑。“牙哥你真好。”说罢呵呵呵呵的把怀里偌大的盆就塞给云岐,红着脸咚咚咚得跑开。   云岐额间突突的跳,看在昨晚许牙牙给他施针到三更的份上没回头把盆叩过去。只冷笑了几声,看着许牙牙的目光恶狠狠。   许牙牙欢快的挥舞着咬了一半的小黄瓜。“大哥大哥你记着快回来,你快回来,快些回来——”   歌声一如既往的迷醉了一众扫粗的丫鬟们。   云岐端着盆稳当的出了院,转过长廊,就往东边的院子去。花溪就住在那个院子里,以他现在的下等扫杂小厮的身份,本是进不去的。庆幸的是内院人手不够,他因为起初几日用药欠的费用多,就多使唤他去打扫。   许是这些年苍老的太厉害,长廉见到他时没有丝毫的怔神和怀疑,倒也省了云岐去装模作样的编故事。就这样让他混在这里,除了夜里施针逼蛊愈身的痛苦,日子还算是逍遥。起码他几乎日日都能见到花溪。   过清湖水榭时他照旧顿了顿脚步。湖中亭远远的吊着只檐玉马,每次他经过,总能听见叮当声。   ……不会是自己送的那个。这么多年,恐怕早被遗忘摔碎。不会是的。   “怎么这般的慢。”到了院门口,负刀守立的人只有长廉。“楼主已经坐了许久,还不快去打扫。”   云岐把盆在路上送还给了那个叫翠香的娇羞壮姑娘,现下也没多抬头,照旧闷闷的应声,就往里走。   “喂喂。”长廉一把拉住他后领,“咦,怎么才几日,你就好像要年轻些了?”纳闷的嘀咕了几声,“你,记着了,进去别惊扰楼主。楼主不喜这个时候被人扰,动作麻利点。”   云岐应了声进了院。   瑰紫色的花已经在凋败,当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是年余最后观这花的时候。院里这花树种的繁多,石板苍青,瑰紫落英。   拂开花枝,楼阁前驻生着棵巨大的瑰紫花树,延伸展姿在楼阁的窗前,枝桠勾横,瑰紫飘荡。   这种花叫做别离。这棵树……桠里突然簌簌的掉下些栗子壳,云岐顺着树杆,转开繁落的花,望见淡色的袍角。   这半个月里,他每次来此打扫时,那人就坐在树桠上。他时常看不见那人的脸,也不知晓那人有没有看到过他。   如果不是听当年老头告诉他绝尘水的用途和厉害,他恐怕会以为花溪还记着些过往。   绝尘水也是老头给他的。他这个师父,一生没有欺骗过他。水是自己灌下去的,云岐知道花溪怕是真的已经忘了。   可是忘了,为何还记得这些他的习惯和喜好。   “你在看什么。”清冷的声音,花枝被人拂开,露出一张无澜的脸。眉骨上的殷红随着他的语声微微上扬,衬得那张清淡至极的脸反而生出些妖孽的感觉。   云岐打听过那道伤痕,但那是花溪的秘密,他一个人的秘密。   “回楼主。”他懒散的打了个鞠,“小的是来打扫的。”   花溪盯着他,目光一直漠然。   云岐垂着脸,灰白的发无处可藏。他突然有些不愿在让花溪看下去,所以更俯了身。“楼主若是没什么事嘱咐,小的就打扫了。”   “不必扫。”花溪缓缓往嘴里塞了颗栗子。“接着壳。”说罢一抖袍,无数板栗壳咕噜噜的滚掉下树。   云岐老实的站在树下,抖开衫摆,任他掉下的壳簌簌的滚落。   树上的花溪不紧不慢的扔着壳,目光却一直留在云岐的发间。   灰白色……年不过百,你何至如此?是什么,能让你白了发。   云岐垂头看着自己袍上的栗子壳,参杂了些瑰紫色的别离花瓣,听着上边的那人剥壳的声音,竟隐约中生出些许趣味。   “花衾楼还好吗。”花溪的冷声不变,抛下一把壳。   云岐撑着袍接,“好。”   “南域怎样?”   “好。”   树上的人沉默,树下的人也沉默,瑰紫色的别离飘荡,细碎的散在两人彼此的肩头发间,谁都没再开口。   云岐没有抬头去看他。   他怕看的太认真,心就更舍不得。   ——神坛上或许有些冷,但阿溪他很适合。因为那里不会再有情痴铭恨,也不会再有失信和无奈。   阿溪站在上面,他很欢悦。   他……   心疼的很欢悦。   ☆、章十五 不尽言辞   云岐在树下站了很久,久到后来已经没人再往下扔栗子壳。风穿过花簇和枝桠间,簌扑簌的掉下无数难猜的心思。云岐动了动麻木的手臂,微微仰头。   淡色的袍衫斜撑在枝桠上,衫角微飘,别离花沾染。花溪敛了的眸看不到熟悉的冷然和淡漠,他在那像是睡了,眉骨却皱的深。   这个姿势云岐记得清,这是他自己当初日夜守在他窗外的模样。   云岐一直看,看到脖颈生疼,胸腔里也跟着生疼。   八十年。   他无数的夜疯癫在对这个人的思念中,现在他就在他的咫尺,却像是隔了个天涯。   咫尺天涯。   手指无声的抬在空中,隔着几尺的距离,和着簌落的瑰紫,他缓慢又认真的虚空描摹着花溪的风姿。   抚过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   分寸不错,分寸未变,却又分寸陌生。   云岐无声的凌跃上树桠,俯身探出手。手指几乎要抚上他的眉眼,却迟疑的停顿。眉骨上的那条殷红伤痕像是勾刻在云岐心上,他指尖轻轻地,轻轻地点在上面。   花溪皱眉,瞬然间睁开眼。   眼前空空。   瑰紫色淡淡漂浮,花香若有似无。花溪坐起身,手撑在膝上,望下去却不见云岐的身影。他眉皱的更深,心道这人怎敢擅自离开。正想着,发间忽然簌簌的掉下些花屑,他抬眼。   “咳。“撑在上边的人乱发遮眼,颇不自在的掩拳咳了声。“上边的风景颇好。”   花溪漠然的抱肩,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胆子不小。”   云岐动作颇为灵敏的下了树,站在树下拍拍衣衫,冲枝桠上的花溪打了鞠。“小的失礼,还望楼主海涵。”   “上边的风景当真那么好吗。”花溪不理会他的行礼,反倒认真的拂开些花枝,去看他方才攀爬的地方。“我从未发觉过。”   “风景不在于眼前,心愉悦了,自然看什么都是好景色。”云岐摸了摸鼻尖,俯身去拾地上的板栗壳。   “你的兴致很好。”花溪没有看他,漠然的眼望着花簇间露出的方寸天幕。“是什么让你的心愉悦。”   云岐随手丢抛着几颗板栗壳,再不急不缓的撑袍去接住。“我是个寻常人,自然是寻常的愉悦。哪有什么稀奇的,楼主是大人物,和小的不一样。”   “不一样。”花溪低念一声,“那你觉得这院里的树有什么差别?”   “有繁有缺。”   “那人不也一样么。”花溪目光苍远,“本心一样,生长起来却各有差别。就算外物差别甚远,可追究根本,还是一样的东西。能让你愉悦的东西,自然也能让我愉悦。我未曾欢喜大笑多年了,今日,你就且全了我的愿。说说,你,为了什么心愉悦?”   云岐抛板栗壳的手慢下动作。“我愉悦再逢故人的欢喜。”他抓了把灰白的发,扯出抹不以为然的颓唐。“可我又痛恶重逢。”   “他是你朋友吗。”   “不是。”   “相思之人。”   “……或许吧。”云岐仰头看他,目光平静心口却抽疼。“相思总是太长久,过去总是纠缠不休,我需要这样的心愉悦。”   花溪没有垂眼,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你下去吧。”   云岐乱发下的神色难辨,应了声,告退了。   “纠缠不休。”花溪转过眼,看着他的布衫消失在花树瑰紫间,低喃了声。“我当真,让你这般的为难么。”   夜里将寝时,花溪突然叫住将要退下的长廉,漠然的脸上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淡淡的问了声。“我是不是老了。”   长廉正罩灯火的手一抖,见鬼似得偷偷打量花溪的神色。“没有啊,楼主你到两百岁时都是咱南域第一束草。”他戳了戳自己的脸,侧给花溪看。“呐呐,你可得仔细看看小的,我这才是老呢,瞧眼角上皱的。您今个这是,怎么啦?”   花溪突然皱起眉,神色有些不郁的翻过身。“罢了,你下去吧。”   长廉立即息声,也不知怎么就惹着自家主子不高兴了,不敢多问,悄悄灭了灯火,退下了。   听着长廉关上房门的声音,花溪怔望了半响斑驳月影的窗,伸出手也在颊面上戳了戳。   他只比云岐小三岁,如今这么多年了,虽然花家天算神佑,老的极为缓慢,他九十余岁的高龄看上去和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差不多。   可今日他总是想起跟在云岐身边的那位俊年医师,很是……年轻鲜活的样子。   他是要老些吧?   眉宇间皱的更深,花溪有些烦躁的又翻过身。   他妈的——   云岐不是看脸那种人。他在心里顿了顿,再次坚定。   对,云岐虽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混蛋,但也不是那种在意皮囊的人。   ……对吧。   另一院。   许牙牙睡的微鼾,抱着枕头早不知梦去了哪里。云岐躺在另一张外榻上,双手枕脑后,沉默的望着床帐。   他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对待花溪就越无法平静。就像是一直压制的临界点,马上就要到了,马上,马上他就会……想到这云岐又忽然怔住,伸出一只手在眼前观摩。   这半个月来许牙牙不断的施针,如今他的气色要比才出来那会好得多,可距当年的玄云刀神还差的远。他不想告诉花溪:喂,你看,老子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你还想多看么?   他也不愿告诉花溪,我是云岐,我是,我是……念你的那个人。   这样的苍老又破败,如何能再狂妄的张扬。   云岐或许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是谁,他自己都要不确定了。从禁地里奔出,龟缩在这里当个外院小厮,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却连开口说话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   当年花溪被灌下绝尘水的眼神太绝望,是戳伤他这些年来痛苦疼惜的全部。   也许,如今这般情形才是好的。花溪这般生活平静又安宁,他本就不该再出现。   ……那,等生死劫一过,就离开吧。   云岐抚了抚鼻尖,无声的掀起唇角,苦涩又怅然。   到时候就离开,此生再不扰他,让他如此宁静过完此,这才是自己该做的。   云岐长长呼出口气,仰在枕上闷闷的笑。   这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还在犹疑什么?破开生死劫就立刻离开,不论是去找小徒弟九韶嫣还是逍遥去其他地方,只要远远的离开花溪就成。   只要离得远,心再疼也赶不回来。就算是相思冲动也会在长途中满满磨回成清醒明智,只要花溪稳坐天算神坛,不再受情痴所累,那就是余生的念想。   所有的过往刻骨相思炽痛,他来尝。   ***   次日,云岐又被叫去打扫庭院。长廉一直用老母鸡护崽的挑剔目光打量他,念叨着:“你昨日有没有对楼主说奇怪的话?”   云岐心下一动,“小的昨日是回了楼主几句话,可是小的答的不好恼了楼主?”   长廉纳闷的挠头,“大概不是这个缘故......反正今日小心伺候着!”   云岐应了声,入了院。   别离花今日掉的极多,他用扫帚慢吞吞地扫,眼睛却往树上瞄。可今日花枝上空荡荡,竟没那抹淡色。   花香中蕴含了些酒香,味道狠命的击中了云岐。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正是从前阿溪年年从中都给他带回的中都酒香。他握扫帚的手一紧,被回忆冲击的险些暴露心绪。   “哗啦。”   满是枯荷的池水溅扬,脱了外衫的花溪发间湿漉,站在没至腰间的浅水中,道:“是你。”他发有些乱,眼中微红,显是昨夜并没有休息好。池岸上东倒西歪着不少酒坛,看来在此之前他喝了不少。   云岐冲出的步子被他极冷的目光渐渐阻住。   “楼主今日不吃栗子吗。”云岐上前,蹲身伸出手,“天将入秋,池水易寒,饮酒不宜。我拉楼主上来。”   花溪甩了甩发间的水珠,漠视他伸开的手。“这些是你那位小医师教得吗。”   被空置的手固执的伸在那里,云岐轻啊一声算是应答。   “听说他医术不错。”花溪冰凉的指尖拨开额前碎发,“你们倒是情意不浅。”   云岐现在根本不关心话唠许牙牙医术好不好,他只想立刻马上把站在池水中的人捞出来,用热水擦拭裹上厚毯塞进被窝里!   “楼主......”指间一冷,整个人被猛然拉进池中。池水陡然四溅,云岐还没露出脸,那双冰凉,却该死的让他冲动的手就拽在他腰间。   咕噜。   一口水灌进喉咙,明明是冰凉,身体却无法遏制的滚烫起来。对这个人长久以来的思念几乎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喷薄而出,灼热的令云岐颤抖。他一把扣住摸到自己腰间的手,紧紧拽在掌心,像是生怕再丢掉一样的用力。   云岐看见花溪被打湿显露的紧致腰身,脑中已经被抱他抱他快他妈的抱他疯狂占据!   他有多久没有抱过他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甚至更多!   “松手。”花溪抬起被他紧拽的手,皱眉冷淡。“长廉没教你规矩么。”   喷涌的情绪又被这个人轻而易举的卡在要害,差点崩堤的理智渐渐归位。云岐迟疑一瞬,像是要记下他指尖的冰凉。在花溪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松手时,指尖的紧握已经被放开。   花溪目光落在他松开的手,分不清是失望还是自嘲。   “退下吧。”   眉骨上的疤痕灼痛,让他不禁伸出两指按在上面,深深皱眉。见云岐不动,再次道:“出去。”   “楼主上岸罢。”云岐大有你不上我不走的气势。   “出去。”   云岐不动。   花溪的眼越来越冷,两人对峙眼见要爆发,不想云岐深呼一口气,上前一把将花溪按进怀中,打横抱起,就往岸上去。   “楼主醉意浓重体力不支,我替楼主上岸。”   花溪伏在他怀中,发长长湿湿的披散,里衬湿的厉害,浑身凉的像是没有生息,让他淡然的侧脸更加拒人千里。他既不挣扎也不恼羞成怒,就这样任凭云岐抱他上去,反倒让云岐步步刀割,心口抽痛。   瘦。   他的阿溪瘦的厉害,冰凉的触感让他恐惧,他抱着他,紧紧的将翻涌情绪都按在胸口,那些掩埋的情绪让他呼吸困难。   别离花洋洋洒洒落在他和他的发间肩头,花溪恍惚中觉得这条路好生漫长。漫长到让他眉间刺痛,漫长到让他悄悄拽紧他的衣角,闭起的眼中酸涩可怕。   云岐去了花溪一直没离开的那座阁楼,空荡荡的房间里窗户半开,笔墨具备,窗前繁茂出奇的别离花也尚在。   物是人非。   背脊上多日未动的蛊虫忽然抽动一下,刺痛感从脊梁蹿上脑海,云岐脚步迟缓一瞬,紧了紧抱着花溪的手臂。   糟糕。   似乎离阿溪越近,冰蛊越是躁动。明明有许牙牙夜夜金针拿捏,蛊虫几乎将死,可这时的蠕动竟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   他将花溪放在榻上,背脊上的刺痛感随着指尖的触感不断加重。   嘶——不能再多留了!这玩意一旦爆开痛苦,他必然控制不住的暴动。   “我去叫廉总管来,楼主先——”   戛然而止的声音被封在冰凉的唇齿间,云岐脑中轰然炸开剧痛和惊愕。他张大的眼看着咫尺紧闭的眼,那眉目熟悉,触手可及。   花溪颊面浅绯,捧着他的脸闭眸皱眉,却吻的彻底。   啊。   他想。   就让他......用装傻来成全一下疼痛吧。      ☆、章十六 恍然如梦   砰。   蛊虫像是看准了契机,从后脊迅速蠕动向上逼近后颈。可是云岐已经疯了,他沉浸在花溪的味道里根本感受不到剧痛炸开的痛苦。他将花溪用力抱紧,擒住那腰身像是要把花溪困囚在他身体里。   只有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尚且是活着的,胸口有东西跳动,怀里有熟悉的冰凉。令他深深迷醉一刻不忘的气息撩人,咫尺的触感让他要疯了。   真的要疯了!   手臂勒抱的力气太大,让花溪隐约有些挣扎。云岐猛然惊醒,松开他退后几步。身体的疼痛感让他忍不住摸后颈,低嗤一声。   可恶!   老子这个混蛋!   花溪在榻上看向他,目光的迷离渐退。玉白的长指划在唇角,微仰的下颔孤冷,挑衅又不屑,“滚吧。”   云岐逃一般的退出去,踉跄狼狈。剧痛让手都在颤抖,分不清是冰蛊的痛还是心口的痛,他抱头撞靠在别离树荫杆。   混蛋。   云岐......你这个混蛋!   他一拳砸在树杆,震落了一阵瑰紫色的花雨。额头撞抵在粗糙的树皮,他张大眼,眼前却茫然一片。   茫然一片。   ***   花溪靠在榻上,一侧的窗户依旧大开。夜间的秋雨湿凉,湿漉漉的别离花瓣打溅在梨木窗棂。整个房间和床榻都冷的让人难以忍受。   他开始低低的咳嗽,咳势越渐猛烈,震动的肩头单薄削瘦。在他隐忍八十年的时间里,饮酒过度寝食不定身负旧伤甚至思虑抑重,看似日渐单薄下去的身体实则几近苟喘。   还能活多久。   墨发垂散在身上,与他白皙的皮肤反差更甚。眉间的疤痕触目惊心,他淡然的眉眼,从如画的清冷少年,变成了寂寥的含蕴孤寂。   等待一个没有尽头的承诺和一个没有心的人,这是他此生最大的蠢事,也是他此生最久的坚持,更是他此生最痛的痴念。   无情无欲无痴念。   神坛太冷,寂寞如斯看不见寒冷的尽头。   他咳的厉害,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长廉。长廉推门探了个头,看见大开的窗户,立刻哎呀一声冲进来,老太太一般的唠叨他。   “主子我求了你,咱们关窗成不成。”长廉关了窗,从侧间的橱里抱出备好的大氅,将花溪裹得严严实实。   花溪任凭他动作,不说话也不动作。   长廉拢着大氅,拢着拢着,忽然垂头轻叹:“主子,不论如何,活着才能找到小尊上。您还是花家的顶梁,如今大成藩王持政,玄云宗沦为□□走狗。不管最后谁继大统,咱都得掂量着花家的未来。您......”话含糊在喉咙,酸涩泛上。“得活很久,久到花家无恙,久到心愿已尽。”   “啊。”花溪平淡的应声,“你放心,我还不会死的。”   “上回中都刺伤的事情还未定论,伤口未愈,咱还是少饮酒为妙。我觉得,得请千济门侍奉在跟前才能放心。”   “放心?”花溪掩掉咳出的殷色,冷笑一声:“自从雪满裳驱许氏金针,千济门神医之名不过尔尔。她到底条家犬还是野狗,如今尚待商榷。”   “噢!”长廉忽然一拍头,“说起许氏金针,主子。前段时间那两个人,年轻的那个备了一把金针,我追查半月,如今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那孩子恐怕就是——”   花溪玉白的指尖竖在唇间,他沉默着不动,眉间冷然。长廉知道他在思索关键,闭紧了嘴安静侍奉一旁。   “该入深秋了。”半响,他探出手。“笔墨。”   长廉立刻备笔墨,花溪起身坐到岸前。   两封手书,当夜就送出花家,马不停蹄的前往两地,将掀起南域与中都之间的第一次巨大波澜。而始终处于波澜中心的男人低咳疲倦,抬手就反转了中都与西疆的秘密牵连。   花溪的威势长存南域,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这个男人看似薄冷清淡,却有着超乎异常的洞察力,每每决断必切要害。而且一旦动手,绝不姑息。   长廉看着主子灯火下的无澜,忍不住打起寒颤。   第二日来庭院打扫的人不是云岐,而是许牙牙。   许牙牙给坐在树枝上花溪请安,花溪翻着书页,眼都不抬,轻嗯了一声。许牙牙挠了挠后脑,提着扫帚跑的远远地打扫。   出门前老爷子狠踹了他一顿,叮嘱他不许靠近花楼主,他他他才不会多嘴呢!时刻铭记距离的许牙牙边扫边瞄这位传闻中的花楼主。   “江启死了吗。”不想花溪指划在书上,像是不经意的询问。   “呃。”许牙牙踌躇一下,“倒还能活蹦乱跳。”   花溪又像在认真看书,没有回答。许牙牙抱着扫帚扭了扭,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楼主啊。”   “说。”   “您昨日,昨日揍我大哥了吗?啊那个,我大哥他这个人,之前一直被关在家里,所以这里。”他鬼鬼祟祟的指了指脑袋,“有点木讷,有所冒犯,您大人大量,别放心上。”   云岐昨日几乎是爬回去的,冰蛊暴动情绪不稳,险些毁了他这些时日来辛苦修护的元气。   “嗯。”花溪合上书,“既然如此,日后无须他再来了。”   “哈?”许牙牙一愣,继而使劲摇头,“不行不行!”   “为何不行。”花溪看向他,目光冷淡,“他再敢跨入此院,我就打断他的腿。”   别啊——   别啊!许牙牙跳脚,他不过是个代班,要是回去告诉老爷子以后不用来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被揍死?!开什么玩笑!噢不!不行!   “啊!”许牙牙灵光一闪,“等等等一下!楼主!我大哥虽然脑子不太好,但是四肢发达身手还勉强,而且前些日子得您救命之恩,您就是打断他的腿想必他也不会怪罪......”声音越来越小,他在花溪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几乎要说不下去。   “好。”   “哈?”   “那就让他来守阁楼。”   “啊?”   “怎么。”   “成——!”   老爷子,自求多福吧!   此后时间里,云岐再也没能和花溪说过话。男人开始长久的坐在楼上案前,不知在写些什么。他在案前认真思索,云岐就蹲在楼下静静长久的看。   今天阿溪添了件白绒大氅,云岐咬着草根,躲在树下看。没放过他眉间任何一次皱眉舒展,云岐看的痴,每日时间好似都不够看了。   花溪从来没抬头看过他一眼,那一日的吻恍然如梦,但是拥抱唇齿的触感常常让他在半夜被梦唤醒,在许牙牙四仰八叉的呼噜声中尴尬的扯过被子遮掩越渐精神的部位,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这样的日子足够平静,平静的让他几乎要怀疑生死劫到底存不存在。太平静的日子会让人丧失警惕,他怕自己太知足,疏松了筋骨。   再往后没出半个月,花衾楼突然来了贵客。外院里院忙成一团,连云岐和许牙牙都没有休憩吃午膳的时候。   云岐的身体已经结实挺拔起来了,除了右手隐隐还有些不适的脆弱,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差不多回到了轻狂岁月最辉煌的时候。然而这张脸长久的掩藏在灰白的发下,就是许牙牙也不知道这脸上到底恢复的如何,云岐也很少去照镜子。故而有关脸上的问题,自然就让人渐渐抛掷到了脑后——起码许牙牙是真的忘记了。   “嘿哟!”许牙牙跟在云岐后边,抬着蒸笼往内院走。途中他嗅着香气,忍不住打开一层,扑面而出的热气和香味瞬间让他肚子叫起来。“这包子包的,晶莹的像是个云捏的。”说着还不忘使劲咽下口水,“老爷子,我偷偷尝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云岐肩臂上都铺呈着菜盘,愈渐恢复的身子骨,让他原本伟岸结实的身形已经没法遮掩了。“只要你不怕烫舌,马上就该进正堂了。”   许牙牙讪讪的缩回手,老实的跟在他身后。   云岐下摆一掀,人已经跨进正堂。堂中仆从行走不闻声响,可见其家风之严,天算世家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进了堂后自有上菜伺候的丫鬟们接盘,云岐和许牙牙送了盘,就得规矩的束手退站在堂侧一角,不得妄动和出声。   云岐趁着这个时候,抬眼打量去。   今日的花溪有些不大一样。   淡色的袍衫还是淡色的袍衫,不过领口和袖摆处都添了暗纹,瞧起来风雅了不少。花溪本就是个清淡儒雅类的男子,这般一来,更加如月清辉。   什么样的贵客,能让花溪上心至此?云岐摸摸鼻尖,对这个贵客倒愈发感兴趣了。   花溪从他进来后就未再抬过眼,掌中的茶都要握凉了,贵客终于来了。   出堂迎接的是长廉。这已经了不得了,如今天下能让花衾楼这般对待的人物少之又少,此次前来的这位,只怕还有些特别。这么大的阵势,说明花家很是把此人放在心上。花溪不曾亲自出迎,说明此人又比他份位稍低。可他却换了正服锦裳,又说明此人虽不如他,却也必定是天下闻名的人物。   此人到底是谁?   来人没让云岐多猜测,因为长廉外迎顷刻,女子娇婉的笑声已经传进堂来。   “花大哥,又来叨扰了。”   花溪放下掌中茶,缓慢起身,对跨进堂中的玫红勾花织锦裙摆迎出单臂。“客气了。满裳,快请入座。”   许牙牙缩了缩,躲进云岐身后,低低骂了声。“他妈的,糟糕啊老爷子!”   没等云岐回问,来人全貌已经展现在堂中。   “何必如此费心,又不是初次前来拜访。是花大哥太客气了。”女子眼波微挑,眉眼妩媚,一身玫红织锦偏生穿的不俗气,落落大方的行了礼,抿嘴笑着打趣花溪。“花大哥,当日一别,许久未见了。”   花溪无澜的脸上竟难得的浮上笑意。“当真是。满裳,别来无恙。”   雪满裳掩唇一笑。“既然见到了花大哥,自然无恙了。就是不知道花大哥见到我,也是不是这般的好?”   角落里的云岐突然危险的挑起眉,勾起唇线。   噢。   原来是许牙牙的大姨妈来了。   他无声的冷笑。   大姨妈,你他妈的问好就问好,抓阿溪的衣袖做什么!      ☆、章十七 不舍萧思   许牙牙头几乎要埋到衣襟里去,云岐不动声色的跨步挡在他身前,继续打量这个雪满裳。   雪满裳入了座,随后的丫鬟规矩的上前执锦帕,她含笑净了手,其间几乎不闻水声响。坐下时裙摆微动,却无风无声,显得极为得体知礼。   看来是个有家底的,这礼仪,做的比当年的花袭都要好。   “车马劳顿,不想竟让你亲自奔波。”   “听闻是提蛮花果,这等疗伤圣药,我怎么能不亲自前来观赞?况且也实在是很久不曾见到花大哥了呢。”   “我已遣人收拾出了别院,稍后自有长廉引你去往。若有不周,一定相告与我。”   雪满裳颔首俯礼,“知晓啦。花大哥还是这般的体贴。”   那厢酒酣饭热,许牙牙在云岐身后悄悄磨牙。“老妖婆。她来此必定意图不小。”   云岐垂下脸挡过花溪的目光。   自然不会小。想他们千济门天下医者所往之圣地,何种药材没有,何须车马劳顿特地赶来花家。若不是听闻了许牙牙的踪影,就必定是为花家而来。玄云宗既和秦氏暗盟,想必对花家也极为忌惮,此次又加之许牙牙的踪形风声,恐怕雪满裳此次前来,不只是要找到许牙牙。   花家如今只有个花溪方为大忌,那么最快最迅猛击败花家的法子是什么?   ——干掉花溪。   云岐脊骨上猛地寒战,他有些错愕的抬眼,正看见花溪斟酒半敛的侧脸。   阿溪知道吗?   他知道千济门此次来意不纯吗?   袖中拳紧了紧,云岐已经微微跨出的步子又悄悄收回。   不可。他妈的,他还不能直接出面。绝尘水到底是个怎么忘法鬼知道,若是花溪见到他,见到他真容,一旦想起……那该如何是好?   那边雪满裳还在含笑寒暄,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泻出无限风情。美人她微微撑首,笑意妩媚。“这么些年过去,花大哥到真是一点未变。倒羡煞我这个女子了。”   “我是老了不少,说起驻颜,整个大成哪有能与千济门媲美的。”   “那是天下豪杰给的面子,千济门怎么和花衾楼相比?”雪满裳微抚玫红裙角,终于步入正题。“花衾楼天算推演,试问天下谁敢不服?”   “万物自有因果。花家只是因循变律而已。”   “那,花大哥可否帮满裳也看看因果?我若些年前不慎疏漏过一个错误,最近总是夜夜难眠,想起来总是对不住我小妹一家。这千济门不过是靠各位旁亲垂怜让给我的,这些年也承蒙许家各房齐心协力才方能维持。可如今,我总有不大好的感觉。”   云岐感觉到躲在身后的许牙牙缓缓僵住的身。   花溪清淡的眉眼染上了些许兴趣,“如何不大好?”   雪满裳美目楚楚,哀怨的轻叹。“不瞒花大哥,我小妹一家未遭横祸之前已有正房嫡子。按道理千济门该这孩子继承,可哪想。”她锦帕慢慢拭在眼角,“哪想这孩子竟是个不成器的。年纪不大却顽劣非常,年及十余岁时还看不懂药理,这如何能传承许氏金针?我真是日夜为此操碎了心。三年前一夜他又在外胡闹,还用毒伤了本门长老,我本还想再多加劝导,哪想这孩子性子非凡暴戾,竟也毒伤了我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三年,我亦寻了三年,生怕这孩子在外有所伤陨,也怕他恨我。若是找不到他,这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黄泉向我小妹夫妇?”   许牙牙喉间低嗤一声,身形就要冲出,却被云岐反手擒扣住了手臂,生生压隐在柱后。   “你要去死么?”云岐压低的声音就在耳边,“去见你爹娘,告诉他们许氏金针废在你这里,连千济门都送给杀人的老妖婆了吗?”   许牙牙狠狠咬住唇,喉中的喘息和低呜被极力的压下。云岐安抚的手顺在他脊骨,真气温热的为他舒缓气结。   “若是她不来,倒算她走运,可如今她来了,你还怕弄不死她么?难道你二十余岁,还只会和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去和她厮打吗?老子说过让你顶着我云岐的名字横行南域,你以为老子是在放屁?”音才落,云岐脸上突然痞气匪然,猛然一脚将许牙牙踹了出去。   “我——”擦!许牙牙一个踉跄栽进正堂中,惊的原本正拭泪的雪满裳都跳了跳眼皮。   只有花溪淡然自若,像是早知如此。   “没规矩。”他手指抚描在茶杯上的纹路,“要拜见贵客也得遵循我花家的礼数,你这是干什么。”   许牙牙呲牙咧嘴的爬起身,瞪着雪满裳。“谁拜见她!老妖婆,小爷叫你一声你敢应吗!”   雪满裳看清他脸后变色而起,脱口就是一句,“小畜生!”紧接着她脸色铁青的转脸看向花溪,“花楼主这是何意?你竟然藏着这个小畜生!”   花溪抿着茶水,淡扫她一眼,“与我花衾楼何干。”   雪满裳摸不清他的意思,现下却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许是老天听你说的情真意切,把这孩子送了回来。这是恩赐,怎么,这孩子乳名叫畜生吗?”花溪薄冷的唇线嘲弄,“千济门好说也是花衾楼底下的东西,胆敢欺骗我的话,不若抹去干净利落。”   雪满裳衣袖掩面,仅仅是几个瞬息,已经缓下了语气。“千济门长凭背靠花家才能残喘,我也幸得花大哥垂青照料才能有今日之景。是我对小妹愧疚日夜,见这孩子如今还这般的不成器,一时间气极怒极,口出恶言了。但花大哥可要明鉴,我带这孩子绝对是一片赤诚之心。”   “是不是成器的且不多论。”花溪漠然,“我瞧上了眼想收在身边替你收拾,你给是不给。”   “这,”雪满裳已经压低了姿态,面露羞耻道:“岂敢让花大哥亲自点名,只是这孩子当真没什么本事,倘若留在您身旁,只怕千济门中也人人非议。”   “嫡庶分明,千济门中还有谁比他更适宜。”   雪满裳还欲再言,又被自己生生压下去,眸光凌厉扫过许牙牙,俯首道:“承蒙花大哥厚爱,便让他侍奉左右吧。”   花溪茶杯一推,淡淡道:“换席,再请雪门主入座。”   许牙牙息了声音,不知道这是按云岐的计划前行,还是按花溪的想法前行。可眼下他回南域困难重重,若有花溪做后盾,与他来说并无坏处。他侧头看向柱后的云岐,云岐一直望向席上,沉眉不语。   云岐当然有他的计划,推许牙牙出去是猜到花溪必定会保这小子。目前局势微妙,花家在南域已是镇南王的眼中钉,若是纵容底下如千济门之流与藩王勾结,那花家将很快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与其和利益熏心的雪满裳做交易,不如扶持一个嫡系小可怜,这个人情将会稳固花家和千济门许多时间。当然,他最大的目的就是将许牙牙以医师的身份送到花溪身边。   这样不论是生死劫还是照料康健,他都要放心不少。   他可是,思虑很多的。   ☆、章十八 谁不思量   云岐脊骨上猛地寒战,他有些错愕的抬眼,正看见花溪斟酒半敛的侧脸。   阿溪知道吗?   他知道千济门此次来意不纯吗?   袖中拳紧了紧,云岐已经微微跨出的步子又悄悄收回。   不可。他妈的,他还不能直接出面。绝尘水到底是个怎么忘法鬼知道,若是花溪见到他,见到他真容,一旦想起……那该如何是好?   那边雪满裳还在含笑寒暄,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泻出无限风情。美人她微微撑首,笑意妩媚。“这么些年过去,花大哥到真是一点未变。倒羡煞我这个女子了。”   “我是老了不少,说起驻颜,整个大成哪有能与千济门媲美的。”   “那是天下豪杰给的面子,千济门怎么和花衾楼相比?”雪满裳微抚玫红裙角,终于步入正题。“花衾楼天算推演,试问天下谁敢不服?”   “万物自有因果。花家只是因循变律而已。”   “那,花大哥可否帮满裳也看看因果?我若些年前不慎疏漏过一个错误,最近总是夜夜难眠,想起来总是对不住我小妹一家。这千济门不过是靠各位旁亲垂怜让给我的,这些年也承蒙许家各房齐心协力才方能维持。可如今,我总有不大好的感觉。”   云岐感觉到躲在身后的许牙牙缓缓僵住的身。   花溪清淡的眉眼染上了些许兴趣,“如何不大好?”   雪满裳美目楚楚,哀怨的轻叹。“不瞒花大哥,我小妹一家未遭横祸之前已有正房嫡子。按道理千济门该这孩子继承,可哪想。”她锦帕慢慢拭在眼角,“哪想这孩子竟是个不成器的。年纪不大却顽劣非常,年及十余岁时还看不懂药理,这如何能传承许氏金针?我真是日夜为此操碎了心。三年前一夜他又在外胡闹,还用毒伤了本门长老,我本还想再多加劝导,哪想这孩子性子非凡暴戾,竟也毒伤了我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三年,我亦寻了三年,生怕这孩子在外有所伤陨,也怕他恨我。若是找不到他,这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黄泉向我小妹夫妇?”   许牙牙喉间低嗤一声,身形就要冲出,却被云岐反手擒扣住了手臂,生生压隐在柱后。   “你要去死么?”云岐压低的声音就在耳边,“去见你爹娘,告诉他们许氏金针废在你这里,连千济门都送给杀人的老妖婆了吗?”   许牙牙狠狠咬住唇,喉中的喘息和低呜被极力的压下。云岐安抚的手顺在他脊骨,真气温热的为他舒缓气结。   “若是她不来,倒算她走运,可如今她来了,你还怕弄不死她么?难道你二十余岁,还只会和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去和她厮打吗?老子说过让你顶着我云岐的名字横行南域,你以为老子是在放屁?”音才落,云岐脸上突然痞气匪然,猛然一脚将许牙牙踹了出去。   “我——”擦!许牙牙一个踉跄栽进正堂中,惊的原本正拭泪的雪满裳都跳了跳眼皮。   只有花溪淡然自若,像是早知如此。   “没规矩。”他手指抚描在茶杯上的纹路,“要拜见贵客也得遵循我花家的礼数,你这是干什么。”   许牙牙呲牙咧嘴的爬起身,瞪着雪满裳。“谁拜见她!老妖婆,小爷叫你一声你敢应吗!”   雪满裳看清他脸后变色而起,脱口就是一句,“小畜生!”紧接着她脸色铁青的转脸看向花溪,“花楼主这是何意?你竟然藏着这个小畜生!”   花溪抿着茶水,淡扫她一眼,“与我花衾楼何干。”   雪满裳摸不清他的意思,现下却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许是老天听你说的情真意切,把这孩子送了回来。这是恩赐,怎么,这孩子乳名叫畜生吗?”花溪薄冷的唇线嘲弄,“千济门好说也是花衾楼底下的东西,胆敢欺骗我的话,不若抹去干净利落。”   雪满裳衣袖掩面,仅仅是几个瞬息,已经缓下了语气。“千济门长凭背靠花家才能残喘,我也幸得花大哥垂青照料才能有今日之景。是我对小妹愧疚日夜,见这孩子如今还这般的不成器,一时间气极怒极,口出恶言了。但花大哥可要明鉴,我带这孩子绝对是一片赤诚之心。”   “是不是成器的且不多论。”花溪漠然,“我瞧上了眼想收在身边替你收拾,你给是不给。”   “这,”雪满裳已经压低了姿态,面露羞耻道:“岂敢让花大哥亲自点名,只是这孩子当真没什么本事,倘若留在您身旁,只怕千济门中也人人非议。”   “嫡庶分明,千济门中还有谁比他更适宜。”   雪满裳还欲再言,又被自己生生压下去,眸光凌厉扫过许牙牙,俯首道:“承蒙花大哥厚爱,便让他侍奉左右吧。”   花溪茶杯一推,淡淡道:“换席,再请雪门主入座。”   许牙牙息了声音,不知道这是按云岐的计划前行,还是按花溪的想法前行。可眼下他回南域困难重重,若有花溪做后盾,与他来说并无坏处。他侧头看向柱后的云岐,云岐一直望向席上,沉眉不语。   云岐当然有他的计划,推许牙牙出去是猜到花溪必定会保这小子。目前局势微妙,花家在南域已是镇南王的眼中钉,若是纵容底下如千济门之流与藩王勾结,那花家将很快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与其和利益熏心的雪满裳做交易,不如扶持一个嫡系小可怜,这个人情将会稳固花家和千济门许多时间。当然,他最大的目的就是将许牙牙以医师的身份送到花溪身边。   这样不论是生死劫还是照料康健,他都要放心不少。   他可是,思虑很多的。   ***   许牙牙作为花溪的专用医师,自然不能再和云岐住三等仆从的小屋子,可他搬出后还是日日围绕云岐转,让长廉很是夸赞他念及故交。   云岐的容貌变化最为明显,已经有六分当年刀神的相像,这使他不得不整日揉乱头发来遮掩一二。冰蛊的存在越来越小,再过些时日就可以根除。而他依旧日日揍许牙牙,每揍得小子呲牙咧嘴,就会浑身发烫。   三个月将到,可生死劫迟迟未到。   “嘶。”   栗子壳丢砸在头上,打断了云岐的思索,他抬眼一看,花溪正撑首漠然看着他。   云岐扯了两把头发,有些心虚。   “去过中都吗。”花溪别开眼,看着已经枯了的别离树。   “去过......吧。”云岐摸摸鼻梁,“楼主想必去过不少次。”   “听说过中都四子吗。”   哈?   那是啥?   “祈灵王卒后留有十二子,如今的祈灵新王和老四小郡王是嫡出,其余皆为庶出,大都暴毙,只有老二老三尚且有些权势。你说,和谁玩会轻松一些呢。”   和谁玩都是与虎谋皮。   “楼主想和谁一起玩?”   花溪没回答,只盯着枯枝。已入冬的风吹撩起他的发,他喃喃了句什么,云岐忍不住上前一步,却未听清。   九氏败落,只怕花家的路也不好走了。   五日后西疆开始下雪,紧接着没过多久镇南王军便与乞帮在边城爆发冲突,却铩羽而归。颜面受损的镇南王心下不快,看着稳如泰山的花衾楼,加快了侵蚀。   然而这种紧张的时刻,中都四子中的老二,来了。   这位祈灵庶子母位低贱,却因极其得老祈灵王的欢心被抬举甚高。如今的祈灵王多于放纵,并不过多为难他,只是一道请旨封他为中都边守,一辈子没法步入帝都权涡。   随着这位秦欢渝的到来,雪满裳也紧随而来。一时间花家热闹非凡,来人众多。   云岐这一次守在门外,不得入堂。他靠在门柱,耳朵却听得清楚。   “初见楼主风采,心中很是仰慕。”   喝!   “我对楼主慕名已久啊哈哈哈哈哈。”   喝!   “不想楼主竟这般天姿,看的我......”   喝喝喝!   秦欢渝越喝越不像话,言语调笑,语气愈发下流。云岐一脚踹在柱子上,咬牙忍住。   小王八蛋!等你滚出花家地盘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雪满裳本以为中都派来的这位起码会靠谱些,能与花衾楼结盟相扶,怎料来的这位压根没有把花家放入眼中。听闻老祈灵王奢淫好色,这位庶子当真是继承有样,竟打起了花溪的主意。   鬼鬼祟祟的手靠近淡色的腰身,被刀鞘拦住。长廉面无表情,“公子喝糊涂了。”   秦欢渝借着酒劲打开他的刀鞘,“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说罢已经扯上了花溪的袖角。   雪满裳看着花溪清冷的眉眼胆战心惊,立刻上前温声阻拦。“公子,不如满裳陪你再饮几杯?”   “今夜我就要和花楼主同饮,楼主,来——”他扑将去的身体被许牙牙猫腰一拦。   医师嘴里还塞着丸子,高深莫测的摸过这位公子的胸口腰身,哎呀一声,一本正经道:“公子啊公子,你可不大好啊。面色蜡黄腰间松弛双腿无力头脑发晕,不治之兆啊喂!”   去死吧蠢蛋,要是在他面前任由这混蛋碰到花溪,老爷子会摁死他的!   秦欢渝冷哼一声,“中都名医无数,尔尔江湖郎中也敢枉自非议,当心要你小命!”   许牙牙咽下丸子,打着哈哈,“饶命饶命。”   雪满裳本欲拦着的身形在看见许牙牙是侧开,心思百转。   也许这位庶公子敢这样冒犯花溪是有所凭借?莫非是中都祈灵王的默许?花家在盛也盖不过祈灵王军,这也许是个千济门彻底取代花家的好时机。   这么一来,她退后几步,呵斥一声:“小畜生!敢拦贵人!如此败坏我千济门,留你不得——”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在南域何时轮到千济门叫嚣。”云岐推门而入,上前抬脚踹在一旁的椅子,整条红木椅翻腾劈头向雪满裳砸去。他乱发下的神情看不清,却冷笑一声。“小畜生?玄云刀神的弟子,你也敢叫小畜生?”   花溪俊挺的眉微动,却安之若素的支手看着眼前混乱的情形。冷淡的目光一直在云岐身上打转,直至长廉在耳边低语。   “楼主,外院的千济门徒已经撂倒,您猜的果真不错,其中有不少中都祈灵秦氏的人手。”   “让留在中都的弟子动手,玄云宗敢妄动,就告诉他们,他们要和花衾楼干架,问过玄云刀神的意思了么。”   长廉瞪大眼,舌头都打起结,“那咱们问过、问过小尊上的意思了么?”人都死了那么久,去哪里问?!   花溪淡淡瞥了他一眼,长廉立刻恭身点头,冲他竖起大拇指。“您的意思,就是小尊上的意思。”   “玄云刀神。”花溪轻嗤一声。“是玄云乌龟吧。”   长廉知趣的捂住耳,神色不变的守在他身后。   雪满裳也被他劈头一喝惊怔了一瞬,又极快的反应过来。“云岐尊上死了八十——”雄浑的罡风隔空抽打在脸上,力道之大让雪满裳连回手的机会都不曾有。   “谁他妈说老、说他死了!”云岐一把拽过许牙牙,扯开他的衣衫。“云纹赤色,玄云亲传,你敢说他不是?”   花溪看着他的动作,皱起眉。   雪满裳捂脸退后几步,“不可能!云木尊上都已继位,云岐怎么可能还在人世?”   “那是他老人家贤能。”啊呸,这么夸自己云岐暗中作呕了一把。“自古就有禅位让贤一说,怎么,云岐就不可以?”   许牙牙也颇为震惊的看着自己胸口处的赤色云纹,他也不知道何时有了这东西。   云岐轻拍在他脊背上的手掌微运力,温热的真气再次运转蹿进体内,那云纹颜色更加显然的赤红。   “呆小子,让她见识见识你的功夫,别给老子丢人!”   说罢他对长廉的方向伸手一张,长廉腰间的长刀瞬抽出冲向许牙牙。   “玄云两宗,刀剑相和。你既然是云岐的徒弟,就是刀刃宗下的弟子,怎么能不用刀。”   许牙牙接过刀的手还有些抖,抬眼有些震惊和无措的看向云岐。云岐就抬脚坐踩在一小案上,见他望来,桀骜扬首。“玄云无形,万物无象。云岐的刀法就是没有法,只要心中有刀天下皆破。怕什么,像个儿郎一样干掉她,后事自有老子给你罩着!”   许牙牙握刀回身,瞋目向雪满裳。“我回来了。”   雪满裳畏惧云岐,迟迟不敢出手,闻言不禁恨声咬牙。“小畜生!你这是要杀亲灭门吗?!”   “放屁!”他横刀一跃而上,“老子这是手刃仇敌!”   堂外的千济侍从就要涌进,云岐隔空横扫,真气震荡竟无人能进半步。他一脚踩在桌上,直勾勾的对着花溪,目光难测又难言。   花溪尝了口菜,对他遥遥举杯。   “妈的。”云岐突然笑了,隔空指向花溪的眉心,就像多年前他对花溪胡闹时的肆然。“老子就知道你。”   就知道你不大对。花溪什么时候会蠢到以为云岐把店铺暗语告诉别人,什么时候会对一个老乞丐分外照顾,什么时候有会对着一个外人安眠在树上,什么时候会任由下作的混蛋放肆。他的心通透的像是汪水,就连今日这般反咬千济门一口的闹剧,都算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默契和谋筹。   云岐胸口滋味复杂。他本想待到生死劫后离开,不再打扰阿溪的生活。可如今看来,怕是,他怕是……难走了。他的阿溪哪里像是忘记过的人?那他呢,又何曾不是处处留恋,才会回来南域?   云木像被咬了一般的疯狂追杀他,坐拥花衾楼的花溪怎么会察觉不到事情的隐情?云岐就像是灼热滚烫的烙印,在他血肉骨子里,再见到他第一眼,花溪就认得出这是男人是谁。   这像是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弄出来的闹剧。   花溪皱眉,模样在云岐眼中和曾经逐渐重合。   隔着混乱的桌椅,隔着还握刀拼搏的许牙牙,这两个人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不像是分别太久,就像过去云岐每年夏天来南域,推开房门时花溪坐在窗边的案前,在光影斑驳的温馨中冲他皱眉。   “你,来了。”   八十年尘世阻往,八十年苍陆长隔,八十年苦信思量。   我们都在受相思极苦。   “雪满裳!”许牙牙突然挡在两个人目光之间,提刀侧滑,借着云岐给的真气踏地劈下最后一击。   雪满裳如何抵的住云岐的真气,本就是勉力,当下不禁花容失色。长袖一抖,花香缠绵脱出。   许牙牙长刀被她花袖一隔,竟然断开。清俊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直不曾有过的恨极和冷厉,“偷我许氏千济太久了,该物归原主了姨娘。”手掌间细长的金芒一闪而过,擦身过雪满裳时翻掌拍在她后劲。   “我爹娘在等着你。”金针一狠,没尽而入。   雪满裳无声的张目,抖了抖,身形已经软滑倒下。   许牙牙微微有些喘息,从雪满裳手指间抹下翠绿色的扳指,转向堂外。   “门主在此,你们是要叛门么?”少年一路上畏缩躲闪的身形终于堂正的挺立在堂中,在无数目光中冷凝着他一向嬉笑的眉眼,粗布麻衫都已无法在遮掩他一直藏在胸口的气度和非凡,指上的扳指翠色流转,指尖的金针夺目。他回身对着云岐跪下身,一头响亮。   “千济门许伟君,叩见师父。”   云岐劈掌将他打送了出去。“去收拾你的烂摊子,真坐稳了门主再来叫老子师父!”   许伟君翻身而起,站在堂外抹了把额间的汗,“老爷子,小爷走了!你等着,我再来时一定让你得瑟上天!”   云岐没回头,只摇了摇手,意示他赶紧滚蛋。“老子的徒弟,从来没有不让我得瑟的。”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云岐抓了把灰白的发,跳下桌一步步跨向花溪。   “我们聊聊。”他一把扣在花溪肩头,就要按进怀中。哪想修长的手掌格挡住,花溪清淡的眉眼正经。“我何必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聊什么。”   云岐摸摸鼻尖,“我认识云岐。”老子认识云岐,你就认识我!   “我不认识。”   “你认识。”   “我不认识。”   “你认识。”云岐收紧手臂,“我们……聊聊成吗。”   花溪别开脸,眉骨上绝尘水留下的疤痕刺痛,这是惩罚他生生逼出忘却的痛苦。半响,他才推开云岐,抚平衣袖。   “好。”   ☆、章十九 垂首过往   瑰紫色的别离花已经败的差不多了,树桠间有些光秃。坐在树桠上的两个人并肩,面前偌大的月通亮,清辉洒泻两人满头满肩。   少年青涩轻狂的眉眼已被磨刷成了沧桑。   再次并肩的滋味,与过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这是什么?”云岐扔掉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坛,目光盯在花溪眉骨,伸手去抚,却被拍开。   “你应该最了解。”花溪没有看他,仰头闷了口酒。“不要绝尘水的法子就是比它更疼更深刻。我用匕首划的。”   云岐提酒坛的手微顿,“……抱歉。”   “无妨。”花溪面上看不出分毫情绪。“就像碎掉的檐玉马,已经碎成渣了的东西,还在乎你一句抱歉么。”   “我。”云岐舔了舔干涩的唇。少年总是太粗鲁和莽撞,那年他以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阿溪忘却,再送他站在神坛就是对于阿溪最好最成全的法子。可是他还不曾问过阿溪的心思和想法,就一意孤行的做了那样的事情。   ……幸好老天还尚且有眼,成全了他当年对花溪许过的承诺。   誓当与日月长存,若有相负,老子甘愿被斩断握刀的手去受极苦相思。   他的确,的确尝试了断手和极苦相思。只是当时年少,没人告诉他这个承诺是多久的期限,整整八十年。他们在极苦相思中相互折磨。那些未曾言明的理由和隐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但却留下当初鲁莽的痛楚。   破镜可以重圆,可破开磨损的痕迹,又该怎么抹掉?   “八十年,云岐。”花溪靠在树杆,“我知道你没死。你或许躲起来,或许不愿再见我,但你不会死。可我如何的去算,也未曾想到你会躲八十年之久。如今我已经老了,你,还来做什么?”他侧着的脸上斜映清辉,面容不变,眼中的茫然和苍老却是心的照映。等待和思考太久了,让他都快要忘记为什么等待又去思考什么。   云岐垂下的脸被灰白的发遮掩,喉中干涩。   一切理由都是推辞,他的确没有来。他在情字缠眷的时刻亲手抹掉了一切,也险些毁掉了自己。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蠢事。   “我已经老了。”花溪长叹一声,看向他。清冷的翩翩公子神情终于不再是冷冰和漠然,而是种难以言明的失望和茫然,“我已不再如同你身边的少年们,也再没有陪你狂妄和玩笑的力气。你把花家推积在我这里,我把心都挖给了你。可是如今,我真的再没有什么能拿来让你作践玩笑的了。云岐,你还来要什么。”   他的手臂突然被人狠力的拽住,灰白的发在眼前扒开,露出那张时光都磨不去的脸。   “你没有,你还是一样,你还是小阿溪。”云岐声音有些沙哑和颤抖,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是我蠢,是我愚蠢至极,做了那般的蠢事却又躲藏起来。可是你不能这样,阿溪,你不能这样摒弃我的心。你看,你把心挖给了我,我是没有把它照顾妥贴,可我也把心挖给了你。你还像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可是我不是。”曾经的桀骜的眉眼痛苦,“你看一看,这张脸和这个身躯已经被折磨的苍老,我还怎么回来。我该怎么回来,我握不起刀,又怎样再守在你身边。”   “花溪。我不愿再狂妄,我却无法再回来,你该——”   风过撩起别离花,最后一朵瑰紫飘摇在偌大的月中。月前的两个人紧贴,花溪将他压在树杆,唇齿灼热而撩人。   “我们都老了,你还想再来八十年么。”   “……你该有更好的。”   “不。你负了我八十余年,该还给我。我说的,你懂么?”   云岐扣住他肩头,埋头进他颈窝,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姿态环住花溪。月辉清朗,他缓缓道。   “那么。阿溪……我,回来了。”   翻压下的身形滚进落花中,酒坛东倒西歪,泻溅出的酒香弥漫在月光和花屑中。   “这条命都给你。”云岐撑肘覆在花溪之上,唇滚烫的贴在他冰凉的眉心。“一切都给你,若是再相负,我会死。”   “那祝你永生不灭。”   “然后你我一起老成一对老疯子。”   “……一言既出。”   “死也遵守。”   ***   故事中的男女情爱总是愁煞磨人,幸好他们遇见的都是男子。这点男子总是要比姑娘好些,不会揪着过去斤斤计较死命憋屈。自从千济门雪满裳移位之后,花家就安静无声了很久。   玄云宗在西疆被乞帮咬的死死,秦氏在朝堂被御长卫博青等人清流派牵制,花家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而关于生死劫的问题,云岐一直愁眉不展。连花溪出恭他都要看着,直到花大少实在忍无可忍的踹翻他一顿教训他才委屈的托盘而出。   “云岐。”花溪额角突突的跳,将赖在背后的人贴近的脸推开。“你搞什么,什么生死劫?”   云岐低骂一声,怪叫着在他背上磨蹭,“老子哪里知道算错人了,我是关心则乱!你不能凶我。”   “你给我滚远点。”花溪别头躲开他凑来的脸,忍无可忍的吼声,“你他妈的头发太长了!”缠在他身上快窒息了!   云岐摸了摸鼻尖,讨好的哈哈,“忘记剪了。”   “你多久没洗头剪发了?”   “八……”见花溪皱起的眉,云岐飞快的改口,“就、就七十多年,啊,不,五十多年……嘶——”   “你敢这样上我的榻,你他妈的竟然这样上了我的榻!”   “喂喂,老子还这样上了你呢。你不是没嫌弃老子吗。”云岐见花溪抬起的拳,炸毛的跳开,“好罢好罢,老子去洗,现在就去洗。嘿,小阿溪,宝贝阿溪,心肝阿溪。”   “闭嘴!”花溪一把拽着他进浴房,“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一阵兵荒马乱的入水后,才得到了片刻的安静。   “嗯……往左边去些。”云岐舒服的仰头靠在池壁上,花溪舀着温水打理着他的灰白的发。闻言扯了扯他打结的乱发,惹得云岐一阵又痛又舍不得的叹息。   这个发的确不好打理,时间久到云岐泡在热池中都半梦半醒。温热的指尖抚在眉眼上,他微微掀唇,扣拉住那只手。   “是不是太老了,吓到你了。”   花溪轻嗤一声,目光却流转在他露出水面的肩头和胸口。刀痕们早已愈合,却留下所以的痕迹,云岐身上几乎都是当年刀痕留下的印记。得不到回应的云岐睁开眼,正见他的阿溪目光。他摩挲着他的手,突然邪痞的笑,就这样□□裸的在水中站起身。   烫热的水珠顺着发间肩头滚滑下,已经调理恢复的身躯结实健壮,宽肩窄腰,肤色一点也不娘腔的白。刀痕道道,反而在其上生出狂狷肆然的野性,他大方的打开怀抱,就这么暴露出来。“好罢,看了这么久,不想来试试味道么?”   回应他的是砸下来的巾布,花溪淡然的站在池边眼睛都不曾眨过。“又不是绝色,这个身材,还不如我自己的。”   云岐轻挑的打了个口哨,“让我见识见识。昨晚真是太黑了,只摸到没看清。”   流氓!   花溪转身向外去,身后突然水花四溅,滚烫的身躯贴环上来带着他就倒进池中。那人匪气的笑,“别害羞,又不是没见过。”   很久之后,很久很久之后,浴房里都没人出来。   蹲在门口的长廉抱着头咬唇撞柱。   嘤嘤嘤好讨厌!嘤嘤嘤不知道小声点吗!嘤嘤嘤好歹照顾下他这个正常的成熟男子好吗!   又是戏水什么的,真是好讨厌!   “咦。”花家一直飘忽不定的小公子突然从柱后露出面,看着长廉疑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长廉哀嚎一声,“小的太痛苦了!人世漫漫,无人能懂的好寂寞!”   小公子眼睛一亮,“廉大哥,你,你当真觉得寂寞?”他欢喜的蹦跳出来,欢喜的携住长廉的手,欢喜的俊俏小脸红通。“其实我、我……”   浴房里突然有人低呜一声,纯情又天真的小公子眨眨眼,好奇道:“什么声音?是我大哥吗?”   像是回应,里边的人隐忍有难耐的微喘了声。“你……快滚开!”   小公子眨巴着眼就要去扒门听,“大哥?大哥你在做什么?”   里边哐当一声砸在门上什么东西,云岐低暗的骂声传出。“长廉,你死了么!嘶——放松点阿溪。”   长廉满脸通红的拽捂住小公子的嘴,把人按在怀里就往院外跑,口中还一直念叨着。“乖!您啥也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被拖在怀里的小公子水汪汪着眼,爱慕又迷恋的看着长廉奔跑冷凝的侧脸。   噢。   怎么办怎么办,廉大哥好像更有味道了。   抱的人家这么紧,真是好害羞!   又是很久很久之后,已经晋升为花小公子贴身卫侍的长廉,总会在被自己家小魔王黏完后醉酒砸桌,泪眼悲切的作首歌。“想那年!那年我还年少!怎知人世沧桑寂寞如雪!啊!想那年!那年我还爱慕!爱慕隔壁为送我眼波的小花!啊——那年太年少!不知人间大同我怎能逃脱!那断了的袖!那龙阳的好!都离我远如苍际白云!啊!想那年——”   “廉大哥……”怯怯的少年扒在被角,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咳咳咳咳咳,我的小祖宗别别别,别掉眼泪。哎呦我的心,求求你了别别别哭。”   ……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日子了。   后半夜才终于沐完浴的两个人点了烛火,在夜寂静中坐在铜镜前。   灰白的发被墨色的冠束起,月白的袍微斜出胸膛。镜中人端坐,一直被遮掩多年的面容终于露出。   斜飞的桀骜长眉依旧,如狼肆意的眼,这张脸不再如同那年的狂妄,而是沧桑又深惑。他是老了些,可不是总有句话么,男人要成熟些,看起来才更有味道。   从骨子里透出的桀骜和沧桑,矛盾又相融,看人是灼灼的眼让人心跳不已。   花溪站在他身后,看着镜中人,皱眉戳在他颊面。   “你骗我。”      ☆、章二十 不信不思量   捉住那只手,笼在掌心暖。云岐勾笑从镜中看着花溪,“哪里骗你?”   “这张脸,这个人,一点都未曾苍老。”   “那是因为你。”云岐把他手放在唇边啄了啄,“老子该好好谢谢许牙牙。”   “嗯。”花溪垂眼看着他的发,“这样很好。”   云岐转过身,拽住他的腰带带向自己。“那就这样。你觉得好,老子就觉得好。不过。”他紧了紧握住他的手,“和我成亲罢。”   “你得想清楚。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玄云宗不再是我的,西疆不再是我的,就连刀神名号也不再是我的。阿溪,我是个穷鬼和老头。”他抬眼看着花溪,低低的笑。“是个年纪一把的糟老头子,头发花白人也混蛋。我不想你跟着我,但是我愿意跟着你。噢,云岐需要阿溪来罩着他横行,虽然这他妈的有些孬,但是我愿意。我想你是我的,我想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我想告诉芸生万物,花溪是老子的,胆敢窥视和妄动的,都得问问老子愿不愿意。”他轻轻的在烛光和月光中打了个口哨,露出孩童般的委屈神色,“和我成亲,求你了。八十年我过的都不好,不但像个和尚没沾过□□,更日夜在折磨自己。我一直在想你,我一直在后悔,我一直在赎罪。后来我回来了,可是我又混蛋了,但是你是最好的。”   云岐再次啄吻在他手掌,“你是天地间唯一可容纳云岐的人,是天底下唯一能杀掉云岐的人,也是世事轮回老子不准走的人。我想和你成亲,花溪。”   花溪一直冷清的脸上有些错愕,怔怔看着他的模样竟有些难明的可爱。   “你,疯了吗?”   云岐肆笑,“我是疯子。”他拿过镜前的匣子,送进花溪怀中。“用我的命做聘礼,可以吗?”   紫金的盒子微重,这是当年他给云岐的,也是后来流转回他手中再给云岐的。就像是他们,兜兜转转,苍穹长隔,绝尘冰蛊,生杀谋略,却还是回到了一起。   这是命。   “成亲,你嫁我么?”半响,有些微红眼睛的花溪微微的笑,看呆了抬眼的云岐。   “只要你娶,老子嫁又怎样。”   “天下,天下都会笑话你。玄云刀神不再有,云岐会是个笑话。”   “云岐是个屁话都无所谓。”云岐再次说了一遍。“老子不在乎。”   “好。”   后半夜两个人都未眠,在一张榻上背靠背。   “啊,老子忘记说了。”云岐睁着眼,突然打破寂静。   “什么?”花溪在另一边捏了捏自己掌心,湿漉漉都是方才的紧张。   “老子又收了个徒弟。”   “许伟君。”   “不,是真正亲传的徒弟。九氏嫡长女,大成长公主长皇女九韶嫣,也是乞帮帮主少言。”   “……嗯。”   “成亲那天,我让她拜见你。”   “我是她什么?”   “师母啊。”   花溪皱起眉,翻过身,“不对。”   云岐也翻回身,“哪里不对?”   “既然是你嫁我。”他一把按住云岐的侧脸,“好娘子,快叫声威武夫君。”   “……阿溪,老子觉得这样睡太吃亏了。”   “别茬话,快叫。”   “……”   “云岐!”   “在。”   “……别扒老子袍子!”   “……”   “你手又往哪里摸!”   “你不觉得这样睡太无趣了吗?夫夫间总要有些情趣,我是个体贴的夫君!”   “去你妈的夫君!”   “……”   最后两个人在榻上拳来脚去,打的枕头被褥凌乱飞舞。休息在隔壁的长廉痛苦的抱头撞墙,哀嚎几声。“两位爷,求求你们,纵欲伤身,克制点成吗?”   隔壁静了静,又突然爆出掀桌的声音。长廉长嚎一声,倒在被子里,把自己滚裹成了个茧。   他妈的,老子怎么就是他们的近卫呢!   ***   在冬末时许牙牙已经收服妥贴了千济门,欢快的来找云岐玩耍,被一脸紫青的长廉堵在门口。   “许公子,请回。”他硬邦邦的拦住许牙牙,“楼主和小尊上已经走了多日了。”   许牙牙像发现新玩意一样的大叫一声,“哇去,廉兄你这是被哪个丧心病狂打成这幅摸样了?”   长廉额角突突跳,“有劳关心,这个丧心病狂的人正是您新拜的师父。”   许牙牙默了默,无言的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我懂。”   长廉泪眼通红的也揽上他的肩,“好兄弟,你懂我。”   许牙牙长叹一声,“廉兄,他们太可恶了。”   “对,太可恶了!”   “怎么能这么下手呢,打出来的颜色一点也不可爱!呐呐,让小爷来!”说着就挽起袖子,兴致勃勃的对长廉比划,“我给你打个好看的颜色。”   已经一脸青紫的长廉默默的蹲身抱住头,痛苦的又开始撞柱。   这他妈的人生太黑暗了啊!   云岐带着花溪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但他临去时留给许伟君的信却是要他再去西疆,和小徒弟九韶嫣师姐弟会面,告诉九韶嫣玄云之秘,并言明归来之时既是他大婚之时。苦命的师姐弟们要为师父夫夫处理铺垫大婚事宜待其归来。   故而许牙牙又驴不停蹄的和胭脂去了西疆,正逢西疆邯城保卫战,阴差阳错的遇见了传闻中的师姐九韶嫣。   这一见真是泪眼执手热泪奔涌稀里哗啦,总之实属不易。此后许牙牙果断带着千济门众跟着这个有范儿的师姐混饭吃了。   至于那个生死劫,断开的九连环。   等寒春到来时,许牙牙才觉悟。   这个生死劫它的确在的。   只不过不是师父夫夫,而是他师姐九韶嫣的生死命劫。   可让人吐血捶地的是——   “他妈的!师姐大危,老爷子你死去哪里了啊啊啊啊啊!”   远在海外夷岛正吹海风吃鱼片的夫夫二人一齐打了个喷嚏。   云岐咬了口鱼片,皱起眉对身边的花溪道:“老子怎么感觉不太好?”   花溪把他偷自己的鱼片又叉回来,“你感觉一向不太好。”   “这倒也是……”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着急什么。”云岐咽下鱼片,得意又得瑟的打了个口哨。“老子的徒弟很厉害的,再过些时日我们再回程。”   “好罢……你再偷吃我的鱼今晚就自己睡。”   “啊喂,几条鱼而已。啊——我吐还给你,来接着。”   “滚、 远、点!”   云岐放肆地大笑,出其不意的扣按住花溪的后脑,一吻而上。   “还给你这个,偷着乐吧你。”   “……你擦嘴了吗?”   “……快看!有大鱼!”   “幼稚!”   “真的有鱼,他妈的好大!”   “云岐你玩够了没有。”   云岐炸毛的板过他的脸,面向船下海面上打圈圈的黑鳍,惊喜道:“老子的预感果然不太好。”   花溪黑着脸转头朝主舱,“快转航!”   随即海风一扬,这就是新的故事了。   八十年长隔世往,不信不思量。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唯一一篇男男夫夫就送给云岐老爷子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接受,但请不能接受的,也尊重生活中的他们。 爱人总在出其不意,不管是天命还是世俗,爱情总不会太差太苦太涩。 这个故事若还有疑问,欢迎到主篇《大苍女帝》去寻找答案。 九韶嫣提刃踏万丈,看血雨腥风征战谋伐,情深不误缘孽奈何。 最后,祝各位看官都能如此,兜兜转转,还能回到你想的那个人身畔。 不信不思量。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有